引子


         婆婆奶奶老农奴  孙子媳妇嘟噜脸

 

  津东有条潮白河,河的东边有个小村,叫小庄子。小庄子有个老妇人姓农,叫农姑。“瓜菜代”的第二年,她从老家河北沧县,一路要饭,投亲来到小庄子,从此就在这庄扎了根。

  老前,因为她心里偷偷爱着别人,常挨丈夫打;以后为了儿子,又受儿媳妇的气。她来自武术之乡,多少能耍两手儿。挨丈夫打,她服对,该出手时也不出手;受儿媳气,她也递过招儿,可是“伸手”就扎手。她只好忍着,忍着,一天到晚,就在地里死受罪,就在家里穷忙活。村里人都同情她,又嫌她的名字叫着咬嘴,干脆就叫她农奴。

  如今的老农奴都七十好几了,腰猫个嘴啃地,直到孙子媳妇娶进门,她才熬出个头来。

孙媳妇登门,老农奴就来了大救星,就来了大福星。

  孙媳妇,一张嘟噜圆的脸,青里泛黄,两边嘴巴子上还涂了一点点红,真象一枚打了“乙烯利”还没熟透的杏儿,让人一望就觉得酸酸的,口干舌燥的人见了她,就不用带水了。她那双小单眼皮儿,抹搭着,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

  老农奴看第一眼,心里就给她起了诨名:好个嘟噜脸!看她第二眼,就暗笑了,就暗骂起大儿媳妇,“小东英、小东英,你的冤家到了,我的救星来了!你个小浪……”最后一个字粗俗的对不上牙,只好省掉;可是这句骂却是她的口头语,就挂在她舌尖上。


              一                                  

  刚才不是说了,孙媳妇是老农奴的救星、福星吗?先介绍两次“战斗”,看看老农奴是咋挨大儿媳的整,是咋受大儿媳气的,您就明白了。

  这得从二十几年前,从大儿媳小东英刚娶进门那年头说起。

老农奴有两个儿子,大儿媳小东英娶进门,二儿子老罚子(他是超生孩儿,被计生办罚款,俗称老罚子)才五六岁。小东英就是因有这小叔子才来的。她说,哥俩好,有事不孤,在庄不受气,打仗亲兄弟“人多力量大”!

  可就因为这老罚子,婆媳间燃起了战火。

  当时婆媳住着三间房对面屋。按当年的“规矩”,新媳妇没进门,婆家就该给人家准备好新房,在谈婚论嫁时女方势必有言在先。没新房?没有新房谁跟你儿结婚?有新房,有新房还得彩礼不含糊。当年小东英那年岁的女孩找主儿,身价是七千元;七千就七千,小东英不搞特殊。(要是如今,轮到嘟噜脸进门,不光新房要象样、要高档,彩礼呼啦涨到二十二万,真是社会进步了。难死也得办;不办,儿子魔气了咋办?)

  当年老农奴和她的丈夫马老二,一时盖不起新房。请求:先结婚,缓二年铁准给盖正房。厢房,院墙,小两口婚后自个盖,行不?小东英让媒人传过话来说:行!要那么多房晾粥啊?人多才是真格的!媒人又说,就因为你家有俩儿子,姑娘做亲才这么心甜的!

  所以小东英婚后,婆媳就暂住对面屋。

  老罚子每天多泡稀屎,专往哥嫂窗根下拉。如此多次,多次如此,嫂子小东英就开始吓唬老罚子。一次,老罚子又到嫂子窗下,刚蹲下就被嫂子吓唬哭。哭了还吓唬,老罚子大哭,老农奴心疼,却仍在里屋忍着。老罚子被惯娇气了,越哭越冤,老农奴忍不住了,她冲出屋,抱起老罚子 ,不由顺口溜出了那句口头语,“小浪……”不解气,还跟了一句“操你娘的!”

  小东英的脸上立马落下棉门帘,厚厚的、黑黑的,她一甩门帘,钻进屋。老农奴哄老罚子;老罚子拧,哄不好。老农奴生气卖风儿,嘴里不住地骂那句口头语,你个小浪……

  小东英在屋回骂,你个老浪……

  娘俩儿你一句,我一句,都是那句骂,那句骂像一团屎球,甩过来,又撇过去,臭气熏天!

  把街上听热闹的人都逗乐,浑小子们嘴里还小声跟着学,你个小……你个老……推推搡搡,瞎起哄。

  小东英架不住了,一赌气,她夹个布包回娘家去。

  回去就扬言不回来啦。动几次说活人,大车小辆,去人接,小东英的脸上总是拉拉着棉门帘,最后还是向婆家递招了,“我不值钱啊!谁家新媳妇不要厢房、院墙?我,不光新房佘着,厢房、院墙,还得将来分了家自个盖,我拿啥盖?将来分家,这苦日子咋过?不如马上离婚!”

  老农奴亲自去请的,这不是她自个惹得祸吗?听了小东英的话,她立马吓出一脸热汗,吓出一身冷汗。离了,离了儿子不打光棍了吗?离了再说一个不又得七八千啊!她耷拉脑袋了。小东英当即提出新条件,回去也行,回去改条件:正房、厢房、院墙,全由公婆出钱盖,分家还得给我十只羊(老农奴家共有二十只羊)。

  老农奴胆大了,不用跟那个常打她的丈夫马老二商量,当场答应下来。她想,你就是马老大也不敢不应啊!那可不是别的,真离婚,那可就作践大钱啦!

  马老二还是掌了老农奴的嘴,她的嘴要不惹祸呐!

  小东英回来后,老农奴再也不敢弄事儿啦!见了小东英,她脸上总是堆满笑,尽管笑的不自然,也得笑,又常常是笑的象哭。

  “战胜国”小东英扬扬得意,得意扬扬。在婆婆面前,就像一只得胜的大公鸡,从早到晚两眼总是扫射着“找事儿”的光。

  “战败国”老农奴早就草鸡又草鸡了。 

  村人编了顺口溜:老农奴骂娘 ,骂出去厢房、院墙,还有十只羊。

  小东英的战斗经验一:人,不能老实;人,老实就受气。            

  过了些年,小东英的儿子也已四五岁。老农奴想,反正你孩子也大啦,不敢再闹离婚,她就小大溜的伸手摩挲人儿了。那年冬,接连下几天雪,老农奴没出去放羊,就偷着从小东英的棒子桔垛上抱了几捆,给自个的羊吃。小东英来了,她一眼就扫见自己的棒子桔少了,就用手丫子点着老农奴,“他奶奶,你这羊咋也长手?还会抱棒子桔?”“谁见你的棒子桔啦!”老农奴不大不小的声音 咕哝着。“我垛上少了!我知道是羊叼的,不是人抱的!”小东英拉着黑脸,呲着白牙,越嚷火力越猛,脑瓜里还想着主意。转眼她笑了,好像发现了金元宝,又好像看见羊圈里有一叠“大团结”,“哈哈,你羊圈里有我一个大公羊!”她跳进羊圈,双手攥住羊犄角就往外拉,还通快地骂着,“羊反圈,招野汉子!真是啥人养活啥物!”

  这种话,老农奴已听惯,她全不理会,她想,谁让自个心里有个别人?不委屈!可脚正不怕鞋歪,不理她。可大公羊是自个的,要被儿媳妇拉走,她可真不给了,反正你是她公婆,可又上哪去说理啊!她只有拼命往回拉羊。儿媳攥羊犄角,婆婆抄羊后腿,娘俩儿较起劲来,把个大公羊拽的直吭吭。老农奴心疼羊,撒开手;小东英哧溜哧溜,把羊拉出圈。

  老农奴腿脚利索,她一步抢前,双手揪住小东英的头发;小东英放开羊,也揪住老农奴的头发。

  儿媳长半发儿,婆婆短半发儿,双方都得手,都不撒手,都用足了劲,就象两枚大“叫官儿”(1),嘴对嘴,狠咬在一起。二人都往后退着步,双方的头发都被揪长,脖子也险些被拉断。那时,老农奴正当年,手也麻利,她一反手腕,就揪掉小东英一撮子头发,小东英倒在羊圈外,气休克了。邻居们把她搭回家。

  可了不得啦!“会武术的婆婆把儿媳妇打的不起炕啦!”消息很快传到小东英的娘家。

  第二天,小东英娘家来一“三马子”人,亲家母叫喊着来“掏”老农奴,又说是来“打扫门”。战斗结果:老农奴被打个鼻青脸肿。

要说动口,老农奴嘴茬子也不软。要说动手,“小样儿!”老农奴心里说,“来一群拉边套的毛驴,我一甩胳臂,让你倒一片的!”真是虎落平原遭犬欺啊!为了少给儿子惹事儿,老农奴干瞪眼,就是没敢支棱毛,反倒给亲家母磕头作揖,反倒给儿媳和她娘家人道歉。光说说就行啦?小东英不能白搭一撮子头发,她自个不心疼,她娘还疼呢!亲娘将亲闺女领回家,把个四五岁的外孙搁在家,又闹起离婚这出戏来。

  哪个婆家不怕这一出啊!

  为了给儿子保住媳妇,老农奴只好抱起小孙子,又找媒人又求村妇女主任,大车小辆,左一趟右一趟,去接小东英。小东英把儿屁一拿,不回——离婚!可还偷偷跟妇女主任打听自己的孩子,被媒人听见,媒人看出门道,就小声问,你都有啥想法,你都有啥要求?快快提出来,别老执拗着,行不?

  “行!不执拗!”小东英说,“马上离婚!”

  媒人想了想,说,你的孩子这几天好象有点咳嗽。

  小东英一愣神儿,马上说,我被老浪……气病了,心跳得特别厉害,得去大医院看看,可我哪有钱呢?给我一千块,立马回去,回去好去看看心脏,要不是为了治病,我才不回呢!我这不是人穷志短吗!

  敢不掏钱吗?不掏真离!老农奴这边答应出钱。不过,还得去借。妇女主任说和着,小东英才答应允许老农奴掏了八百。

  事后,丈夫马老二狠打了老农奴一顿,这回揍的是她的脑袋。谁让她脑瓜子犯糊涂惹祸呀!

  过了一程子,妇女主任小产,老农奴去看望,东西是东西,钱是钱,共计破费五十元,算作补补人情。这回,马老二没打老奶子,他怕被妇女主任听见起疑心,起疑了心那五十块人情钱不白补了吗?再说,要不是主任有面子,能省下二百吗?还是得有身份的人啊!,咱还是她公婆,她都不给面子。老农奴不敢抬头看马老二半眼,只是连连点头。这次,老两口儿总算同一战壕一回。

  村人又编出顺口溜:老农奴夺羊,夺出去八百强。

  小东英的战斗经验二:人,不能手软;人,手软就吃不着热乎的。

  根据一战二战的胜利经验,小东英这次回来,更加“ 斗志昂扬”,出来进去,总是头扬着。

  老农奴呢,出来进去,总是头低着。

  村人笑道;马老二家真是扬头媳妇低头婆!

  扬头的媳妇 ——

  走哪摆划到哪儿,把婆婆摆划个臭名远扬,顶风臭八百里。见了婆婆,她还啐唾沫、骂海街儿。她说,我还丢了一撮子头发呢!呸!

  低头的婆——

  见了儿媳就如同耗子见猫,酥骨了;听见儿媳在远处吵吵,走路也猫儿猫儿的,不敢出个大气。

  老农奴被大儿媳小东英收持的好苦,可孙媳妇嘟噜脸一来,小东英就再不敢收持她了。这回该轮到她小东英挨儿媳妇的整啦!

  因此,孙媳妇就是婆婆奶奶的大救星!

 

             二 

  嘟噜脸母女对付小东英,不是像当年小东英母女对付老农奴那样,竟动武的,而是“智取”。嘟噜脸的娘外号“母老虎”,她也不光“母老虎”,还是个"邪神"。女儿未出嫁,她就跟亲家母小东英有言在先:我闺女不比别人家闺女多鼻子多眼,不能搞特殊;我闺女也不比别人家闺女少鼻子少眼,过了门,人家啥样你家啥样,不能特殊。

  小东英黑门帘脸上立马挂上一层笑,又咕嘟了一层笑。她恭恭敬敬地说,放心吧,亲家母、亲姐姐,孩子娶到我家,就是我的闺女,“我准比别人家高看一眼。人家啥样咱啥样。”

  就这“高看一眼”,高出一辆摩托车。

  “人家啥样咱啥样”更要命。

  在嘟噜脸婚前,小东英家已准备一所新宅子,也应给女方彩礼二十二万,按理说已经“达标”。按“大包”的规矩,女的出嫁应带回婆家一辆小汽车。嘟噜脸的娘对此很不满,她说,小汽车给姑爷开的!我闺女还没驾照,婆家化钱,给考个驾照吧。要不,给买个摩托也行。“啥叫是高看一眼呢?”

  嘟噜脸也趁火烧鸭子,“加个摩托 !我不会开汽车,我开啥呀?要不就黄!”“黄”可了不得,黄就是不跟着你了。

  “买,买、买!”小东英冲下“罚单”的媒人苦笑一下,心里说,再借几千吧,反正也借十几万啦,账多了不愁!

  媒人提供经验说,在亲家母面前你也敢放大话?她跟大夫一样,可口量,不榨干你才怪!除非你开银行!看你还敢说“高看一眼”不?

  可不敢啦,不光不敢说大话,小气话更不敢说。就是说不敢乱说乱动了。

  儿媳妇进门后,小东英真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总是扫着她那小嘟噜脸行事,恐怕她闹事提要求。嘟噜脸平时脸就总是嘟噜着,这是自然。她还总喜欢一面眼角耷拉着,一头眉梢上挑着。比方说有一回,她不得意饭桌上的菜,就这样挑眉拉眼的。婆婆吓吓叽叽,脸上笑出一朵迎春花,那花瓣儿上还又喷了一层水。她小声问,“哪儿不好受?”嘟噜脸才不理你那茬,竟直往自己的新房走。小东英和儿子娘俩,屁颠屁颠,在她身后护卫着。嘟噜脸的脸更嘟噜啦,她鼻子一纵,牙一呲,眉宇间皱出两道深沟沟,这是先兆,这是就要发脾气啦!小东英跟着不是,不跟着也不是;嘟噜脸的小丈夫,仍诈着胆子,紧跟着,他竟还敢嬉皮笑脸地看他妈一眼,并又紧追了媳妇老大人一步,故意跟他妈显示显示自己的胆大。她妈小东英狠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可别惹她,那是二十二万呢!还多呢!

  转天,小东英悄悄找到媒人,问新媳妇是不是想分家了。媒人说,不是。只是胃口不适,身子不爽,吃不了不顺口的。

  得,你这当婆婆的可掂量着办——

  你不是说过“高看一眼”吗?

  自打来了新媳妇,小东英家,每天都得硬看饭、硬看菜,做饭前、炒菜前,做啥饭、炒啥菜,都得问问她爱吃不爱吃,来不得半点马虎。

  难啊,庄稼人家培养个新媳妇真难。一年下来,要还饥荒;要应付人情,还不完的礼钱;媳妇怀孕了,要超级保护大肚子;孙子出生更要像模像样的培养……都得花钱!

嘟噜脸小两口就是不单过,就和公婆一起过。小孩几个月,小两口都到外边打工,挣钱揣自己兜。小两口加孩子有十亩责任田,全由老两口给种、给管理,给收到家。卖了钱也全归小两口。嘟噜脸娘家那边有红白事,遂礼也由老两口掏钱,啥叫一起过呢!一起过就应该公家买单!

  小两口下班后,只管上桌子扒拉饭,呼噜菜,吃完搁下筷子走人。小孙子,二十四个点全由老两口看管,给花钱、给好好看着、给认认真真地看着。不这样行吗?庄稼人家家家如此,户户这样。你这婆婆不是提前打包票了吗?:“人家啥样咱啥样”。

  你敢慢待半点,不是闹离婚,就是生花样用“三十六计”,然后转“罚款。要命可也别罚款呀!庄稼户,哪家经得住罚款呀!

  小东英被儿媳妇嘟噜脸给整趴了。她也尝够了挨儿媳妇整的滋味,在婆婆老农奴面前,脸上总算也有了多云见晴的日子。

  因此,孙媳妇真是婆婆奶奶的大救星。

                                     

              三                           

  孙媳妇也是婆婆奶奶的大福星。

  嘟噜脸进门几个月,老农奴的老爷子马老二就去世了,从此,老农奴再也不挨打

  开头说过,老农奴是河北沧县人。她十五六岁那会儿,来小庄子姨家住过一程子。小庄子人都知道她叫俊儿,都看见她总和同年同岁的半大小子孙福奎一块玩,都知道这俩半大孩子挺好的,大人们都没咋在意,俩孩子总在一块玩有啥可怀疑的?可谁知道,爱的种子已埋在两方幼小的心田。种子种到哪就在哪儿发芽,刨出来再埋到别地儿,非风干回去不可,庄稼人都知道这理儿。爱情、私情也是这样,一颗私心,只种在一块心田,你把它移给别人,就是一块过百年,那颗心就一辈子风干着去吧。

  俊儿回家的头天晚上,和福奎在村头麦秸垛边做别,两人相抱。俊儿发誓,过两年,等到十八岁,一定回小庄子和福奎成亲。

  到第三年头上,正是“瓜菜代”第二年的“大苦春”,俊儿真来啦。两人在村头相遇,一见面都愣住了。俊儿的瓜籽脸黄瘦黄瘦,福奎一张圆脸也黑瘦黑瘦。俩人的身子骨也瘦的不成样子,还好个子都长高了些。

  俊儿见福奎挎个柳条篮子,里面有几块新鲜的榆树皮。她明白,那是他刚从树上剥下的,那定是他们全家填补肚子的粮食

  俊儿一路走来一路寻野菜,刨草根,哪好找啊,就连野地、村头的树皮,都被扒光。

  这是个艰难时节,奶奶刚饿死不几天,小妹妹也饿的浑身浮肿,也快不行了,五岁的小弟弟福田也饿得趔趄歪斜。福奎不敢接受俊儿,俊儿说,死也和你在一起。俊儿的姨几次来福奎家闹,说,我外甥女儿几百里走来,可不能饿死在你家。马支书的二儿子马老二还等着呢,你老孙家可掂量着!

  俊儿跟姨闹翻,干脆就住在福奎家不走了。她还是一句话,“和爱的人在一块,饿死也任!”

福奎爹娘揪心拽肠,还得违心地劝:俊儿啊,爱当不了饭吃。你到马支书家,饿不死;队里的粮食囤在他家后院。你姨为你好, 再说我们孙家也惹不起马家,你要是跟了福奎,那马老二还不扒了福奎的皮,他膘肥体壮……

  怕给孙家惹祸,俊儿再不敢说跟福奎,她想回家。可饿的连道都走不动,还不死在路上?福奎偷偷告诉她,先到马家,等把身子吃壮再走。她听了福奎的话。可后来生了马老二的孩子。那年月的女人,生了人家的孩子就栓住自己的身子,有几个舍得甩下自己的骨肉?所以,不管你心在谁那儿,你都得跟孩子的亲爹服服贴贴地过日子,俊儿也是这样。

  马老二天天提防着俊儿,提防她和福奎相见。福奎家在后街,马家在前街。

  福奎一到前街来,马老二就打俊儿;俊儿一到后街去,马老二更打俊儿。

  日子久了,马老二打媳妇打出了名,打升级了、也打出个花样来。这是他自个立的规矩,。后来被人戏称为“两个凡是”:凡是俊儿去后街了,他就用桃木棍子擂她的腿。

  俊儿腿瘸了,马老二咬牙说,看你还跑骚不!

  凡是福奎来前街了,马老二就用鞋底打俊儿的脸。

  俊儿鼻青脸肿,马老二切齿说,招野男人,看你还要脸不!

  马老二的“两个凡是”,可真太邪乎了。

  不过,马老二并没找过福奎的麻烦。他倒“讲理”,他有一句名言,叫做:母狗不摇尾巴,牙狗不敢追。

  其实,俊儿自打跟了马老二,和福奎根本没啥联系。为了让俊儿少挨打,福奎多年不到前街来;为了不给福奎脸上抹黑,俊儿也多年不到后街去。

  就这样,还是有瞎猜疑、编闲话的。

  为了不叫人编闲话,俊儿不敢串门子,也不想憋在屋。天一亮,她就在园子里干活,以后有了“责任田”,她就每天死在地里。

  下地,本应抄近道走后街,怕遇见福奎,俊儿就绕个远,从村东头走。福奎也是这样,下地本应抄近路走前街,怕遇见俊儿,他也绕个远,从村西头走,就是不过俊儿房西面的大广场。

  就是这样严格避嫌,几十年来,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很少见面、很少碰头,若是不小心碰了头,就非惹祸不可。

  不过,有一回俊儿和福奎相见,不光没惹祸,反倒让马家父子佩服了。那是个早上,俊儿在后园整地,太阳露出大圆脸,天也蓝蓝的。不知咋的,她今早心情分外好。冷不丁寨子外有人低声喊,“俊儿姐……”她一愣,原来是福奎的弟弟福田——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儿。福田有些紧张地说,“俊儿姐,我想去当兵,来求你!”俊儿明白了,她一步跨到寨子边,问,“你想让我求我公公马支书?”“嗯的!”福田急切地说,“我家早没吃儿了,我要去当兵!求你帮帮我,我……”俊儿打断他的话,“我去说,我一定帮你!磕头也帮!你还小,中午让你哥领你来马家,求人家!大模大样的来,不让人说咱偷偷摸摸!懂了吧?”俊儿吧嗒吧嗒掉眼泪,又急忙擦着。   

  吃早饭时,俊儿避着丈夫跟公公说了。

  马支书是连任十几年的老支书 ,没挨过斗,在庄说一不二,在公社说话也占地方。听了儿媳的话,他沉思了一会儿,喝了几口粥,嚼几口饽饽,腮帮子鼓动着,说:去当兵可不易,生产队又穷又累,哪个不想走?一个公社才五个名额。 

俊儿紧盯着公公的脸,一颗心悬着,她说:爹啊!真是福田来求我,他哥没掺和!马支书说:这个小福田儿,了不的!他就知道求你,求你来找我!这样吧,中午让他来,让他哥领着,我有话说!当个兵,我满有把握!不就挤换个人儿吗?俊儿追问说,那您答应给福田办啦?“急啥?”马支书说:“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您说!您说!”

  马支书站起身,把脸背过去,好像是沉默了。 俊儿对着公公的后背,咕咚跪下了。

  马支书一愣,忙转过身,他眼眶湿润着,说:“俊儿啊!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你惦记着孙家,可和福奎清清白白;你在马家任劳任怨,生儿育女,是个能持家的好媳妇!马家对不起你,对不住老孙家。福田当了兵,就把那些对不起补上了!你答应我,今后不管遇到啥情况,你都要和我家老二好好过日子。千万别再身在马家,心在孙啦!”

  “爹!爹!我答应你!我一定和老二白头到老的!”

  中午,福奎就领着福田来了。

  马支书提前安排好的:他让马老二和福奎握手,然后说:上午我去公社,保送福田去当兵;公社党委已批准,和挑兵的也打通了。他笑着看俊儿,俊儿马上明白了,她冲孙家兄弟说:“没硬人儿当不了兵,挤换别人更难!我爹给孙家费老劲儿了。福田一走,就可能一辈子逃离苦海!将来会富贵的!”她仰脸看着福田,就像端看自己的亲弟弟,“当了兵,好好干,入党立功!我们都是贫下中农,马家孙家是好弟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孙家兄弟不落座,就站在脚地上,规规矩矩地连连点头,毕恭毕敬地听着。

  马家父子从心里佩服俊儿:看看,这媳妇多能行!还学会说“形势话”了,不愧是支书家的人儿!马老二一时高兴,也暂时忘了福奎。他嘱咐福田,说:“到部队,最好‘走门子’(2),学会开汽车;学会开汽车,媳妇就好说!听诊器、方向盘……” 

  马支书很快瞪了儿子一眼,马老二咯噔停住。他扫一眼福奎,斜一眼俊儿 ,一股醋水涌上心头,立马变成一股气,在胸口顶着。他又想抄桃木棍、轮鞋底子,可终于未敢。

  福田到部队,没“听诊器”、“方向盘”。他机灵会来事儿,又爱好写诗文,不久就入党提干,后来调到团里搞宣传。再后来转业到县委宣传部,一直干到去年退休。 

                                       

              四   

  几十年过去,小庄子的人大多不知道俊儿是谁,都知道有个老农奴,都知道原先她挨男人打,受儿媳气,如今熬出了头——有孙媳妇给她报了仇又撑了腰。

  如今的老农奴,自个做自个吃,想多时吃就多时吃,想啥时睡就啥时睡,挺自在的。她一人住着早年马老二他俩那三间老房。她房西面的个大广场,是村里人常来跳广场舞的地方。  

  老农奴爱看广场舞,她还时不时的在一边模仿,仿不好,只好挪挪腿脚,摆摆胳膊。大录音机里的舞曲,她听不懂更跟不上,孙媳妇嘟噜脸当然跟的上,跳得又欢又好。大儿媳小东英没心跳那个,就抱着孙子在一边看,还时不时的扫一两眼婆婆老农奴,心说,她可美啦!唉——她也该舒舒心啦!

  老农奴已不理会小东英,因为孙媳妇就在跟前。新妇女主任说了,老农奴的孙媳妇,就是小东英的“纪检委”,就是小东英的“监察局”,就是老农奴的“工会主席”。她还总结道:如今的世道,只有儿媳妇来了整婆婆,婆婆才不敢再整婆婆。

  嘟噜脸走出广场舞的队伍,小嘴微微咧开一道缝,知道的人知道她在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没脑袋的腔子,顶着一枚大裂杏儿来了呢!看她那脸,还是那样青里泛黄,黄皮儿挂红,红还是涂的。她来到婆婆奶奶老农奴跟前,“老奶子——奶奶,来、来,一起跳呀!”

老农奴往后仰身子,脚却往前挪;孙媳妇顺手把她牵进舞队。

  老农奴两腿跳不起来,就拿她那竹竿拐棍敲水泥地,跟着舞曲一点一点的,裂竹竿下端“咔啦咔啦”响。她一时兴奋,想撒个欢儿,扯脖子,脸却仰不起来;使劲挺胸,腰又直不起来。那就晃身子吧,一晃,一打趔趄;二晃,二打趔趄。

  人们都开心地笑。

  嘟噜脸赶忙扶住她,冲人们脸一笑,“都你妈笑啥,我们老奶子先‘晾个喜儿’!好戏还在后头那!”

 

              五 

  多年的”战斗”经历,老农奴的对手总是强势,这几年她没了强敌,就也想收持收持软的。老儿子老罚子三十多岁才有媳妇,新来的老罚子媳妇就不硬气:离过婚,还带个孩子来,还有病干不了活,白净的脸病怏怏文绉绉,她曾经是一个草台班的名角,却总不爱说东道西,好像是个腼腆又受气的主儿。

  老农奴发见了战机,就又伸手摸索人儿了,起初是见面就找茬数落,总少不了那句口头语,“小浪……”。老罚子媳妇不言声。老农奴越战越勇,接着就开始麻索人儿了,就直接大骂:骂她病秧子干不了活,过儿不日子;骂她不爱说话,像个死长虫,指鼻子剜眼的骂。

  不曾想那一回,老罚子媳妇发作了,老农奴刚开口,“小……”

  “你再骂一句!”

  老农奴往前凑,还是一声不了一声的骂。老罚子媳妇不会骂,她杏眼圆睁,食指一挑,象在念戏文,声如银铃,“老奶子,快回家,看看草驴到哪啦!”

  老农奴扭头就走。

  在场的人都暗笑,心说,原来这老实的老罚子媳妇更扎手啊!人们都知道,老罚子媳妇说的是个“典故”——一个扎人心的爱情故事。         

  早年,马老二养过一头草驴。一天,驴跑了,他让老农奴出去找,人说往后街去了。俊儿到后街一看,那草驴就在孙福奎家门口的叫驴身边守着呢。五十多岁的福奎出门,一见到俊儿心里就明白了,他二话没说,逮住草驴,低声说,“你快绕道回,这驴正闹性子,你弄不了它;我把它栓在你门口就走!”

  两人相看几秒钟,马上分开,都落泪了。

  树梢上的喜鹊不忍看,喳喳几声,速飞去。

  不想,怀揣陈年老醋的马老二知道了这一幕,他又用桃木棍打瘸了俊儿的腿。

 

              六                                             

  孙媳妇嘟噜脸早知道,婆婆奶奶和后街的福奎爷是一对投心,又不敢见面的老情人儿。她对此事很好奇、很感兴趣,她想掺和掺和、搓合搓合。根据她在家的身份、地位,她啥事不敢干?去年福奎的老伴儿刚得病,她就想给婆婆奶奶和福奎爷牵线,被新妇女主任制止了,“不像话!先放着你那份孝心!”

  嘟噜脸耍了个鬼脸,晃头摇屁股,在主任面前屁儿屁儿的,表现的得很驯服。

  不过嘟噜脸总不死心,她三天打两头跟婆婆奶奶逗话儿、探话儿,勾话儿。

  老农奴守规矩、守妇道。当年挨马老二打,她从不反抗。她认为,好歹自己是马家的媳妇,心里非抠不走孙福奎,这叫身子规矩,心不规矩,没脸见人!每次挨丈夫打,她从不吭声,就象一头挨宰的羊,刀割脖子也挺着。可她心里挺不住,腿被擂瘸了,她想福奎;脸被打肿了,她更想福奎。打的越重,她越想,心里的泪就流的越多。

  如今,都七十多岁,不想想他啦!

  这个逗事儿的孙媳妇,勾事儿的嘟噜脸啊!你咋又来啦,婆婆奶奶不理她。不理,她偏往你跟前凑,一脸的不正经,小嘴一咧,“嘻嘻,老奶子,给你报喜啦——你福奎嫂儿快不行了;剩下你福奎哥,一个人咋过?你不心疼?”又是挤眉弄眼,把个婆婆奶奶当小姑娘耍,“心疼不?疼不?”

  “滚!小……”婆婆奶奶还是那句口头语,眼里却流出惊喜得光来。

  “呦,呦呦,走心了吧?走心啦、走心啦!”

  “滚、滚,小……”

  没等老奶子骂完,孙媳妇就犯了浑,“等着、你等着,你个死老奶子!我不瘾出你的馋虫,就不是你孙子媳妇,我要让你把喜糖亲手塞进我嘴!我,就是你的大红媒!”

  转天,孙福奎家想起喇叭、唢呐声,他老伴真去世了。

  福奎的老伴儿打年轻时就常跟福奎干仗,特别是俊儿一挨打,她准找心福奎,她认为,准是她俩有事儿。所以两口子一直不和睦。福奎这辈子,因为俊儿,心苦比黄连。老农奴俊儿因为福奎,心也苦了一辈子。

  福奎家的喇叭、唢呐声,把俊儿的心响活了。

  老天有眼, 天上掉下个嘟噜脸,二老来了位大“福星”,人间添了个大红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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