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一场探视唤起我关于麦场的回忆时,最先记起的是夏日夜晚那满天的星星,一颗颗,是孩子的眼睛,闪着幽蓝而忧郁的光,很乖,很安静。


夏天,那样热闹的麦场。放学后的孩子们在麦场上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他们都叫都笑。在麦场上腾起的浅白烟尘里,我为着获胜的刺激而奔跑着,却感觉不到游戏的快乐。这之后的许多年许多事,都是这样的感觉,让人沮丧的感觉。


麦子铺了一场又一场,从东边绵延到西边,黄澄澄的,在眼前漫开,那是全村人的果实。我的大表叔牵着那头日本杂交母牛,扬着鞭子,在为我家打麦子。拙旧的木臼拉着沉重的石碾子跟在老牛的屁股后面,吱呀吱呀地叫着。桔黄色的草帽下,是表叔那张清瘦而和善的脸。隔壁麦场上,大表婶和我美丽的大表姐正在铺麦秆,大表婶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来水。表叔就当没看见,这个老好人,一辈子都将我的奶奶敬如母亲。


许多年后,有关麦场上的记忆渐渐模糊,却唯独表叔扬鞭喝牛的身影依然清晰。即使在表叔故去多年后,麦场里的表叔,还在眼前。


表叔帮我家打完了麦子,才开始去忙自己家的麦场。母亲和奶奶挥叉将麦茬挑起,老金色的麦穗从厚重的麦茬里洒落在麦场上,麦茬被拢到四周,堆成了草堆,麦穗被均匀地铺开,像金色的土地。刺眼的阳光下,我能看见水汽从麦穗上飘出,飘到空中,消失在阳光下。母亲和奶奶的脸晒成了猪肝色,汗水洇湿了她们的粗布汗衣。


麦场里,没有父亲。


父亲那个时候在街镇上,为单位开大拖拉机,威风得很。威风的父亲,只在年节时回家,回家后的父亲,不是在床上睡觉,就是在赌桌边掷骰子。神情阴郁的父亲,离麦场很遥远,离我很遥远。


一直以来,我都把致我忧郁的罪名归咎到父亲的头上。我总觉得是他过早地让我来到这个人世的缘故。父亲十七岁养了我,十七岁的父亲,还是个孩子,十七岁的父亲,同我现在的儿子一般大。这是在我儿子刚刚过完了这个年,我才感悟出来的道理:一个孩子,你怎能苛求他去疼爱另一个孩子呢?


幸亏我有爷爷,爷爷把我当成宝。一个红色的背带将我牢牢地捆在他的后背上,头顶上撑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赶着一群鸭子,从一片水域到另一片水域,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下行走。鸭子在长长的河流中自由地游弋着嬉闹着,水面泛起白色的浪花,从滁河的这头盛开到滁河的那一头。许多年后,我的耳边老是响着鸭子在水中扑腾的声响,眼前老是有阳光照入水面洒下的闪闪银光。当我从外婆那里得知,我爷爷一整个夏天就是这样背着我流浪在广阔的水域边时,我就再也不奇怪,我对水,我对自然,有种莫名亲昵之感的缘故了。


父亲是无辜的,当了爷爷后的父亲,他也像我爷爷当初疼我那样,去疼爱他的孙女和孙子。


被爷爷溺爱着的我,泡在蜜罐里。但,童年,一个贪心女孩对父爱的渴望纠缠了我许多年,直至这颗心变得孤独而寂寞。


最繁忙的季节即将结束,爷爷的腰已经疼得直不起来了。他的腰佝得厉害,年轻时的军旅生涯毁了他的身体。耳朵聋,眼睛却亮得很,晚上看谷场的活自然就派给了爷爷。


晚饭后,爷爷扛了被子,靠在草垛边。我和大弟在他的身旁,缠着他说故事。天上的星星那样地亮,仿佛就在头顶。我就随手指向一颗问爷爷。问了许多次,爷爷亦说了许多次,但直到爷爷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我还是分不清哪颗是启明星哪颗是牛郎、织女星。那时候,我以为爷爷会一直活下去,会一直那样乐呵呵地为我指引天上的星。


谷场的四周是一片的蛙声,融在寂静的夜空里,繁华如街市上的灯。萤火虫一簇簇飞翔,忽明忽暗,是黑夜催放的花朵。


别人家的谷场上有父亲或者是壮年的兄长在看守,别人家的谷场里没有孩子的声音,只有我家的谷场上响着一老两少的问答,颇有些夜晚的热闹。我们连打了几个哈欠,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了。没有风,插在场边的野蜡烛草已经烧完了一枝,蚊子们开始了它们的偷袭。爷爷放下手中摇动的蒲扇,起身去点第二枝野蜡烛草,并催促我和大弟回家睡觉。


我和弟弟不睬他。


爷爷说:“圩那边有狼,晚上出来,专门吃不回家的小孩子。”我和弟弟吓得跌跌撞撞地奔回了家。


爷爷一声狼的威吓,让我们变得乖起来。


   

(二)   

  我一迈进福利院,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孩子,一个脑瘫患者。两年前,当我第一次在儿童福利院看见他时,一种绝望的痛苦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他让我感觉存活人世的窒息,我以为,这个轻如鸿毛的生命,早就在风中飘逝了。


但他还活着,已经五岁了,而且,能行走。虽然,他还不会说话,不会与人沟通,世界对他来说,依旧混沌而蒙昧。但相比较两年前他瘫在儿童学步车上的模样,这已经足够让我感觉惊喜了。这个孩子攀附着椅子桌子挪到我跟前,仰头好奇地看我。我蹲下,看他漆黑的眼睛,那里面除了茫然和顺受的安静外,什么也没有。我忽然为我当初对工作人员的误解而感觉羞愧,我从文学作品中窥见的有关孤儿院阴暗冷漠无情的印象,让我一直对这里的工作人员和这个环境抱有狭隘的偏见。但事实告诉我,时间是才是检验真相的最好药剂。虽然,他们没有像一个父亲母亲那样去爱孩子,但他们善待了他,他们尽了自己的义务了。


记得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有九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了五个。


“其他孩子呢?”我的话刚问出口,正在床上焐被子的一个黑皮肤女孩从被子里跳出来,快速抢答了我的问题:“他们都被领养了,就我和姐姐没有被领走。”


她叫玉朵。我最初听成了雨朵,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这是个多话而不怯场的孩子。屋子里的五个孩子中,只有她会说话,而且,话说得很响亮,很透彻。但工作人员说她是个脑神经萎缩者,是个“二百五”,从来不怕生人,什么话都敢说。


张玉朵,十三周岁,短发,抟长脸,粗眉大眼,高鼻厚唇,五官很粗犷,说话声气足,有点像愣小子。她旁边的女孩比她高一点点,皮肤白皙,长得很秀气,但她不说话,很安静,好胳膊好腿,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工作人员对玉朵说:“阿姨带了零食了,玉朵带玉#吃。”于是玉朵就举起手对着她身旁的女孩比划起来。两人就高高兴兴地拆开食品袋,热闹地挑起零食。原来,玉朵身旁的安静女孩,是个聋哑孩子。


工作人员说,好的孩子都给领走了,原来有老外来想领玉朵,但一听她是脑萎缩,就放弃了。这孩子原来一看见陌生人就很兴奋,她想有个爸爸妈妈来疼她。


玉朵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微笑着扭头看我们,她知道我们在说她。


旁边的婴儿床上躺着两个孩子,靠窗户的那个小脸肉乎乎的,睡得正香。他十四个月,在母亲的肚子里患上了先天性心脏病,出生后,他的父母遗弃了他。工作人员说他最闹人,但因为他有病,他们也最疼他。


“可以治疗吗?医疗费从哪里来?”


“可以治疗,已经检查过了,这个不需要医疗费,国家免费治疗。准备春暖后就到大医院去。”


我暗暗地高兴了一下。


另一个孩子正瞪着一对亮亮的眸子,在襁褓里安静地吮吸着自己的小拳头。“他有名字吗?”我指着他问。


“有,叫玉恒,张玉恒!”工作人员说。


张玉恒,男婴,两个月大。左脚掌畸形,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派出所民警巡视时,在街边发现奄奄一息的他,当即送到医院进行抢救,捡回了小命,后被全椒县福利院收养。


我将玉恒抱起来,卷起自己的舌头咯咯咯地逗他。孩子放下自己粉白的小拳头,眼睛盯着我看,嘴巴一咧,竟然笑了。我的心疼了一下。他盯着我看的黑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澄澈那样温顺,一时让我想起了童年夏夜麦场上空的那些星星,幽蓝的、忧郁的、乖顺的。我用了亲昵的语气说:“宝宝,你的爸爸妈妈是大混蛋!宝宝,你的爸爸妈妈是大混蛋!”孩子盯着我的嘴巴,他不知道我在骂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小嘴巴翘起来,发出嗯嗯啊啊的呢喃,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就已经知道与这个世界进行对话了。


我望着他发了一会儿呆。我真想,把自己送给他,当妈妈。


在我发呆的时候,玉恒又开始吮起自己的拳头。他的手指很细,有点营养不良。我问是不是孩子饿了,该喂奶了。工作人员说:“四个小时喂一次,还没到时间。”我说:“二个月大的孩子,胃小,四个小时喂一次,必定满足不了孩子的营养需求。最好两个多小时喂一次,等月份大了,再调长喂奶的时间。”


但我的建议没有被工作人员采纳,她说:“四个小时喂一次就可以了,这里的孩子,生命力很强。”


是的,被父母遗弃后,能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的孩子,他们不缺少生命的韧度,他们缺的是无以替代的父母之爱。


我们正谈着话,玉朵和哑女举着零食,一路快活地比划着,跳到院子里玩去了。我看着玉朵灵巧地用手语与哑女快活地交流,心想,玉朵会手语,玉朵会说明白话,玉朵一点都不笨!而且,更重要的是,玉朵是快乐的。


玉朵是快乐的!能吃饱饭的玉朵快乐着,能穿到新衣服能吃到零食的玉朵快乐着,能与小朋友们一起上学的玉朵快乐着,能得到工作人员照顾的玉朵快乐着,能在政府提供的空调房里居住的玉朵快乐着。


玉朵不是我,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些快乐更幸福的事。没有品尝过父母甘怡的玉朵,将在这些简单中,一直快乐下去。


我为脑萎缩的玉朵感到庆幸。


我们走的时候,玉恒一直在吮自己的拳头,一声都没有哭。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地,像天上的星星。


玉恒是个乖孩子!


他们都是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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