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编演一出儿童舞台剧,记忆中的那棵老槐树,一定是首选的舞台道具。


  老槐长在我家老屋的前方,扎根在村里最大的水塘边。沾了老屋的人气得了水的灵气的老槐,开起花儿惊天动地。满树的雪满树的云满树的香气儿,堆在树丫上,风轻轻地吹,云和雪便冒起雾气,向四面八方袅袅绕绕地散去。爷爷在槐树下养鸭子,鸭子毛茸茸的,比毛绒玩具好玩一千倍。爷爷在槐树下搅拌熟小麦,风吹过,小麦的香气往我们的鼻子里起劲地钻,钻得我们的心痒麻麻地甜腻腻地难受。


  三十多年来,这是在记忆中永驻的故土。


  槐树开花,槐树撑开了绿色的伞,梦中萦绕的是爷爷呼唤鸭子的声音。风将鸭子的毛色由嫩黄吹成了麻栗色,槐树老去,爷爷老去,村庄老去。我长大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风把老槐树吹走了,风把我的爷爷也吹走了,风把老房子吹得更斑驳了。


  某个清明节,当我站在斑驳的老屋前,老槐带给我的怅然还没有消散,那片水塘又实实在在地吓了我一跳。我小的时候跟人吹牛说,老槐前面的大水塘里有水獭猫,有鲤鱼精,还住过龙王爷(自从看过电影《柳毅传书》后,我就相信大水塘里住过水龙王)。我吹牛的时候,双臂张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并辅以夸张的表情来配合,以期让听的人相信那片水塘之阔大之神秘——那也的确是我心底的模样。但是,当我走过那个小厨房的拐角,绕过岸边的一棵年轻而挺拔的白杨树去看这片池塘时,我的心疼了一下——水塘变浅了窄了小了。我的记忆同眼前这水塘一样,被谁割走了一大块。


  也许,最美的,永远在远方和梦乡。距离和想象造成的误会,有时也会伤害我们的心。


  我的一个至交好友三十多年后回它的福建老家——一个大山洼子。她回来说,失望极了!山变小了,路变窄了,景、人、物变得颓废了,凋零了,她失望得想哭。


  原来以为,记忆中的那些美好和熟悉已经刻在你生命中,稳稳妥妥地,你什么时候想去看它就会信手拈来。然而,当你有一天真的去看了,它们却集体出走了。你兴致勃勃而来,最后却只能默然寡欢、孑然而回。可又能怪谁呢?是你自己要寻找过往,是你自己打翻了那个装载美好的瓶子。你长大了,成熟了,你的视野变了,你走了那么长的旅程,兜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风都已经吹了三十年,再回头,一切已是物非人非,失落和怅然,只能是唯一的答案。


  自然和人生总是平衡的。你不断地行走着,一些未知的,不被你看好的生活就这样在你无谓的怅然中悄然来到,并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美好起来。你不需要刻意地去寻找,那些属于你的,还在你的生命中,它们随时会来看望你,安慰你失落的灵魂,或者在一个酣睡的梦境里,或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里,或者就在你走过的每一个眼下。


  就像这个四月的某个平静的黄昏,我在南屏山上又遇见了它们,我的槐花。当然,它们开得没有故土里的那棵壮硕肥美。因为资源有限物竞择生,南屏山上千万棵树一起向上再向上,伸向阳光伸向湛蓝的天空伸向洁白的云彩伸向云雨层。就像所有贪长的孩子,所有的树都长得修长细条而姿态优美,包括那些最朴素的槐树。槐花簇拥在挺拔的树梢树丫,它们开得细碎而奔放,或开成一簇簇菜黄色的素淡的白,或开成一种像碧玉一样典雅的白。它开放的形态比喇叭沉静比竹箫热闹,节奏比克莱德曼手指下的春天来得更猛烈些,那种全心全意拥抱生活投入生命的姿态更加接近马克西姆的《出埃及记》。


  花开得肆意,蜜蜂飞得肆意,满山满树的槐香,是蜜蜂们的盛宴。我和蜜蜂一样痴迷于这场盛宴,槐花的香撞在我的鼻尖上,撞进了我的心怀,它让我的心肺在瞬间甘醇香醉起来,让我的眼睛自甘沉醉堕落而不愿归,让我心陷欢喜又心陷忧伤。


  一个最美的季节,一棵最美的树,一山醉人的香,一腔最美的情怀,这是槐花的功劳。或悲或喜,作为无数种怀旧坐标中的一种,槐花是一座充满了诱惑和危险的界碑,是一场灵魂的万里回归。风萧萧兮易水寒,槐花是四起的楚歌,于黑夜茫茫夜风萧萧里终结了楚汉之争完成了大汉一统。槐花的盛放与醇美,是对原乡永不消逝的最浓烈的思恋。


  是的,每一次面对槐花,都会让我想起叶落归根魂归故里这样的词汇。我时常会想起至交的老父亲,老人家在花甲之年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顾家人的反对,放弃优渥的工作,举家回归全椒故乡,在故乡重新谋取生活。当至交说起老父亲时,我会在心底问,在那二十几年里,他的故土是以怎样的姿态一次次地萦绕在他的梦中?老人家活了八十多岁,死于一场失败的手术,手术前,他和老伴还在病房里唱庐剧为病友们逗乐。对于人类,死亡是一种无奈却必然的回归,然而,对于老人家,叶落归根亦是他最好的回归途径。


  岁月之波缓缓而行,经过了一个季节的轮回,我以为我可以淡忘它。然而,当我再一次看见盛开的它们,我依旧像一个远涉重洋的人他乡遇故知,我逮着它们的臂膀,因为相见而欣喜因为离别而伤悲。


  槐香,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场迷醉,都是一场岁月的轮回。无论浓烈还是悠远,槐花,这紧贴乡土而开的花,它因故乡而难忘,因亲情而永恒,因童年之欢而美好。因为失去而怀恋,槐香,与我,更是一种垓下楚歌般的悲苦的慰藉。


  四月的这个傍晚,再闻槐香,故乡儿时的槐花,又一次在我心底开成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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