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的雨,像蜘蛛织就的一张大网,外人来看情意绵绵,画船香伞,最是迷人的柔情处,可真要是过起日子来,每日里湿漉漉的,也颇为烦恼。

  天色黑沉下来,烟雨朦胧淅沥,少年将檐下的一排衣裳从竹竿上挑落下来,收进屋里去。屋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凌风,去睡吧,明天早点起来。”

  “还早呢,师父,天都没黑透。”那被唤作凌风的少年收好了衣裳,闪身进了南面的小屋内,久久没再传来老者的声音,倒是凌风在小屋里不知做些什么,乒乓作响,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外面已经完全入夜。

  这座三间房的小院,在镇子的偏西头,很不起眼,尤其入夜之后,远近的灯烛或明或暗,次第闪烁起来,这座小院就更不起眼了。

  寂静的夜里偶有几声犬吠,随即陷入更深的寂静,这时候,几下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紧接着,一声木窗被推开的吱呀轻响,凌风从墙上摘下一条短棒来,轻声轻脚探出去。

  师父房间的窗子大开着,远远看见有个人影立在屋中,只是静静立着,良久没有声音,凌风试探着靠拢过去,离着不甚多远,忽然一道亮光奔自己脑门飞来,电光火石之间,似乎已然来不及躲避,哎哟一声早已吓得不知如何应对,谁知道半空里打了个脆响,那道光便不见了。

  空气里有沁人的香味,即便是雨夜,依旧冲进人的心脾,凌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听屋里师父的声音响起:“三师兄,一别多年,脾气还是这样冷,他不过是个孩子,何必下此狠手。”

  “孩子?我进来也有一会了,可不见这孩子过来叫我一声‘三师伯’”,那黑影冷冷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活人的味道,无喜无悲,仿若地狱里冲出来的鬼魂。

  真是个疯子,连面都没照,我知道你是哪根葱,还嫌弃我不叫师伯,凌风心里暗自诋毁这黑影,却听自己的师父又道:“师兄,我早已不再是江湖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黑影仰天大笑:“真是笑话,堂堂紫箫侯,当年叱咤江湖何等的风光,雍王府的座上宾,怎么,我的好师弟,难道是胤禛把你赶出来了?”

  “当年的事我已不想多说,既然已经退出江湖,那些事便与我无关了。”

  “与你无关?说得轻巧,陆辰,我可告诉你,自从当年你背叛七绝投靠了雍王府,咱们哥几个就早已是生死仇敌,你躲了这几年,我们找了你几年,今日便做个了断。”

  “师兄,你难道还是放不下吗?”

  “放下?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有什么资格劝我放下?”

  “唉,当初若不是师父执迷不悟……”

  老者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破空声打断,随后是暗器刺入木头里发出的“嘟嘟嘟”的声响。

  凌风想要进去帮忙,却听见一声断喝。

  “老实呆在外面。”这是师父的声音,沧桑而稳重,带着对徒弟的关心。

  “可惜我的暗器没有老四的功力……”黑影的声音明显弱了几分,似乎是受了伤,但凌风没有得到师父的允准,依旧不敢闯进去,不多时又听见师父的声音响起。

  “师兄的暗器也算不错,可惜内功不够,且缺点准头,论起来,三师兄在七绝里,还是以追踪寻影的本事让人佩服。”

  “师弟,好记性,还知道为兄的追踪术……”

  那黑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至于没了生息,房间里重又陷入寂静,仿若这烟雨中的夜,看不到边际。

  良久,传出来一声叹息:“凌风,回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明早还是要早起。”

  凌风再见到师父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一早停了雨,太阳却躲在云后面,时不时露个脸,随即又躲开。

  师父的屋里有残留的血腥味,但除却墙上三三两两奇形怪状的暗器和地上躺着的一个黑衣人,倒也并不凌乱,师父还是那个师父,瘦削高挑的身子,棱角分明的面庞,剑眉星目,半白的头发和淡淡的胡茬,尽管额头上许多的皱纹,但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依旧给人以“美男子”的第一印象,唯有时不时的几声咳嗽告诉别人,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凌风感到异常的是师父的眼睛,竟格外的明亮,往日里藏在眼角的失落、浑浊一扫而净,并且,师父换了一身淡紫的衣裳,简单却不失华丽,这样的师父,与往日里那个病怏怏的老头可谓天壤之别了。

  “吃早点吧。”师父说着话,先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了,桌子上有两碗热粥,一叠咸菜,几个白水蛋。

  凌风坐在师父对面,身后是依旧黑布蒙面的那具死尸,空气里的血腥味让他一阵阵作呕,但看师父,一脸风轻云淡,慢吞吞吃下了一碗粥,自己只得也吞了几口,直到实在咽不下去,嘴里的话都到了唇边,始终也没敢问出口。

  “吃完了?”师父问。

  凌风点头。

  “拿上这个盒子,陪我去琵琶庵。”

  凌风的目光落在窗前茶桌上的一个木盒上,那木盒笨拙粗糙得很,像是两块烂木头挖空了,硬扣在一起,长长的,一头宽一头窄,还有些积年的老灰,抱在身上之前,凌风很是费了一阵工夫来擦拭,随后跟在师父屁股后面出了门,往镇子西面的小孤山上去了。


  2、

  琵琶庵在小孤山的半山腰,小小的一方宅院,平日里只有一个老尼姑在里面,偶有山下的村民上来拜一拜菩萨,可惜正殿佛堂里供着的菩萨都掉了漆,没人来修塑,老尼倒是勤恳,一样将佛堂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尼姑和凌风的师父年岁相仿,交情似也不浅,凌风自从被师父捡回来收养,所见到的几个熟人,除却村里几个土埋脖子的老人,大抵就只有这个尼姑了。

  “来了,去上香吧。”

  老尼姑和师父说话从来不用“贫尼”、“施主”这样的场面话,一直是你我相称,凌风早已习惯。

  尼姑在一旁静静站着,看师父上了香,待她转身看见凌风抱着的木盒,眼睛里忽的放出两道精光,凌风浑身一紧,抬头正撞上那两道目光,才发现,老尼姑,似乎也不是平日里的老尼姑了,虽则她还是那般容貌,一身灰袍,但那眼睛里的光芒却让人心惊胆寒,他下意识里又将怀中的木盒紧了紧,躲到师父身后去。

  师父呵呵笑起来,老尼姑眼睛里的光芒便也渐渐暗下去,终于又是平日里那个老尼姑了。

  “身上有血腥味,他们找上门来了?”老尼姑慈眉善目,说出话来却不含糊,倒真像个未卜先知的菩萨。

  “是,找上门来了。”师父站在佛堂门口,眸子里有些一样的东西,凌风看不太懂,却不敢多问。

  “你,什么打算。”老尼在一旁追问,语气里波澜不惊,但凌风隐约觉得,她的追问很有些急切的意味。

  师父转过身来,面对老尼,正色道:“去一趟关外。”

  “你要去七绝山?”老尼的语气终于有了波澜,神情也不再淡然,“你怎么……这味道,不对,是醉蛊香,你……”

  凌风听见老尼颤抖起来的声音,随即看到她灰袍下微微颤动的手臂。醉蛊香,他从未听过,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你闻出来了,就是醉蛊香,我隐居在此数年,用尽一身所学,也不过是勉强压制那只蛊虫,如今一旦中了醉蛊香,恐怕我的时日不多了。”

  “那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去看,既然时日无多,何不在此舒心地度过。”老尼的眼神沉下去,有微微的水光,像是蓄了泪一般。

  “那也是你的家,难道不跟我一同前去吗?”

  “我不去,要回便自己回。”老尼转身进了殿后。

  师父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后面追喊:“你的……”

  “不要了,连带这个也还给你”,里面冷冷回道,随即又听破空声响,一个长条布包从帘子后面飞射出来,师父伸手接过,低头看了半晌,长叹几声,转身往外走去,凌风乖乖跟在后面,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有太多想问的,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徒儿。”

  这是师父第一次用这般郑重其事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且不再是唤他作“凌风”,而是叫了一声徒儿,凌风便也正色起来,恭听师父的教诲。

  “你带着木盒去一趟京城,找到皇……”他略一停顿,转而道,“去雍王府,找个当差的让他递进去”。

  原本,凌风只知道自己是师父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师父也只是个北方来的孤老头,早年还会一点点拳脚功夫,后来受了伤,也只能嘴上教导教导自己,平日里靠做些杂活维持生计,两个人穷困潦倒惯了的,但这一天一夜,师父像是变了一个人,此刻,他还在等师父给他一个解释。

  “还有吗?”久久不见师父有下文,凌风问道。

  “没别的了,你去吧。”

  “师父不跟我一块吗?”

  “师父还有事,迟些日子自然会去找你。”

  师父自然是不会坑害自己的,凌风心里想,虽然有百般不解,但他知道师父的怪脾气,既然说了没别的可交待,自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便一个人上了路。

  3、

  陆辰的三师兄是京城人,千里迢迢寻到这里,陆辰不相信他一点后手都没留,算来这个三师兄当年在七绝里也是个智多星了,出谋划策的事少不得他,如今倒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许是他智者千虑吧,还以为陆辰因忌惮蛊毒发作而不敢出手。

  一把火将尸体烧了个干净,骨灰丢在一个青花瓷瓮里,月上柳梢的时候,陆辰托着瓷瓮离了镇子,一路往北,堪堪到了余杭边界,在莫干山脚下的一座庄子门前站定,此刻月照中庭,远近除却虫鸣风语再无其他,陆辰托着青花瓷瓮越过院墙,飘身落入院内,墙内看家护院的大黑狗狂吠不止,庭前的桂花丛里闪出几条人影来,内中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道:“老七,为兄正愁着该如何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咱们弟兄当真是心有灵犀。”

  话音落地,人也到了陆辰眼前。

  “五师兄,看来是三师兄给你传了信吧。”

  “我敬佩三哥的胆气,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仍旧欣然前往,换成我,必然是做不来的,你看看,为兄我如今可不像个江湖人了,在这里置办了家业,一家老小也有几十口人,轻易不得离开,只能等我的好师弟自己前来了。”

  “三师兄的胆气,我向来钦服得紧,但他绝不是个莽撞人,此番以命换命的作为,怕是少不得五师兄在背后搅风弄水。”

  那人仰天大笑:“知我者师弟也,可惜了,若师弟早日低头,今日相见,必定是另一番把酒言欢的场面,真是可惜。”

  陆辰冷冷道:“小弟低头低得少吗,可是诸位师兄依旧咄咄逼人,不愿给小弟一条活路。”

  “只要师弟把东西交出来,咱们依旧如亲兄弟。”陆辰背后花丛影里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道。

  “两位师兄向来貌合神离,不想为了小弟一人竟然到了一处,这倒是小弟未曾想到的功德。”

  黑影自花丛走出来,是个矮胖的矬子,一张磨盘大脸上长了一对绿豆眼,却是精光四射极为有神,一看便知内力不俗。

  “四师兄,你很好。”陆辰最不待见的就是背后这个人,就连他的脚步声听来都是教人厌恶的。

  “我的好师弟,当年康熙交给师父的东西,你可保不住了,识相的还是乖乖交出来,也不枉费咱们多年师兄弟的情谊。”

  陆辰冷哼一声,回道:“情谊?你们只是听了废太子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我弑师,认定我带走了先帝交给师父的诏书。”

  “哦,原来先帝交给师父的是诏书吗,我们竟不知道,嘿嘿。”四师兄的笑声阴阳怪气。

  “不管你拿走的是什么,都乖乖交出来吧,他雍亲王的大位名不正言不顺,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夺回来,这些就不是师弟你操心的了,你现在的处境可不太好啊,我的好师弟,以你五哥我这满院子的机关,加上三哥的烟罗春雨,还有四哥的毒,说不得今天要委屈你了。”

  “怪不得那日对决,自始至终未曾等到三师兄用他的成名绝技‘烟罗春雨’,原来是把吃饭的家伙留在了这里,我倒是糊涂了,小弟自问不曾与三师兄结下深仇大恨,就算他有所图谋,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管不顾。”

  “三哥对你恨之入骨,那是因为他临走之前听了我的一句话”

  “我告诉他,咱们师父的幼子是被你一掌打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位三师兄有点不同寻常的癖好,他对师父的幼子可是疼爱有加的。”

  陆辰听罢,沉默多时,忽的仰天大笑,震得树影里一只飞鸟仓惶乱飞而去,围着的人已经倒了几个,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发出痛苦的呻吟。

  陆辰的两个师兄面色凝重起来,老四阴沉沉道:“好本事,想不到师弟中了蛊毒多年,内力却没减几分,比起当年的师父怕也是不遑多让。”

  陆辰并不回答,倒像是自言自语:“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样好的月色,真是辜负了,若能抚琴对饮,真是……”一边念叨着,一边拿起腰间别着的一个长布包裹,抽出一柄箫来。晶莹闪烁,七绝山的紫骨竹,九节八孔,晶莹如紫玉,霎是好看,但周围的人却并不觉得好看,尤其是他的两个师兄,他们自然知道,数年前的江湖之上,这柄紫竹玉箫简直就是催命的符咒,江湖人莫不谈之色变。

  “师弟果然未曾放下手上的功夫,只不知这蛊毒发作起来,师弟的内力还能剩下几成?”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影已经隐没,只剩下远近四面墙壁,还有零星几排竹影,陆辰知道,这两位师兄一个擅长机关暗器,一个擅使毒术,极不好对付,正想着,果然竹影一阵摇曳,数十飞刀三面夹击飞射而至,陆辰的身形化作一道灰影转了一转,仿佛生了百十只手,将飞刀一一接下,随即摊开双掌,薄如柳叶的飞刀纷纷坠落在地,有的碰在石砖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一些刀尖朝下,悄然插进了地砖,刀身将月光映得雪白,照在陆辰冷峻的脸上,寒如秋水。

  蓦的响起地砖崩裂之声,陆辰飞跃到一块假山石之上,乍见地上射出密如春雨的弩箭来,箭头黑光幽然,冷森森透着一股腥臭,不知喂了何种毒药,这必然是老五的杰作了。陆辰嘴角微撇,挥动双臂,仿若如来千手,弩箭纷纷落地,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旋即地下轰鸣声大作,地面瞬间塌陷下去,底下的机关启动,黑雾浓烟吞吐着森蓝色的火焰,陆辰脚下的山石也落下去,周围尽是火海,他足尖轻轻一点,飘身落在一株尚未躺倒的竹竿之上,但看这情形,不需要过去多时,竹竿也要烧成灰烬,到那时,陆辰必然毫无落脚之处,待要越过院墙,谁知四面的墙壁上都射出密密的牛毛针来,这样的暗器最难提防,他只得退回竹竿之上。

  “我的好师弟,再不交出来可就迟了。”院墙后面是老四的声音。

  陆辰的身子在竹竿之上摇摆不定,他将那柄紫竹玉箫凑在嘴边,定了定神,幽幽的箫声响起,仿佛夜空里惊起的一只飞鸿,直达天际,响彻云霄。箫声由缓而急,四周院墙后面不时传来痛苦的哀嚎声,直到这哀嚎声里加入了他的两个师兄,他听到了吐血的声音。一曲终了,周围除却火海黑雾,再无一点声音,万籁俱寂,陆辰越过墙壁,看到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尸体,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刚才强行用内力催动奏了一曲,牵动旧伤,再加上蛊毒,雪上加霜,但他来不及多想,四下里转了一圈,竟没看到两个师兄的尸体,正要走时,身后的一面土墙轰然倒塌,借着月光,尘雾里点点银光直奔陆辰袭来,他一手执箫,一手挥袖,仓促之下还是有一根牛毛针刺入了左肋,拔下来,针上还有淡淡的药香,“三师兄的烟罗春雨果然厉害”,他心里想着,却知道针上喂的并非毒药,而是一种无毒的草药,看来自己的两个师兄对自己真是好啊,这种草药虽然无毒,却是蛊虫一类最喜欢的吃食,这样一来,他体内的蛊毒怕是更难压制,剩下的时间更少,无异于一道催命符了。

  “跟了这一路,还不出来吗?”

  陆辰扔掉那根细针,冲着不远处的一丛桂花树说道,半晌没有得到回复,他摇头叹了口气,从山庄出来,行到附近的一条河边,赁了一条小船,缓缓北上。

  4、

  这一日到了济南府,在一座酒楼歇脚打尖,一个人自斟自饮,酒喝到一半,觉得旁边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稍稍留意,见有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后生就坐在斜对座,不时偷偷打量自己,且最终还是凑了过来。

  “敢问,可是陆师叔?”后生倒也直爽,直来直去问道。

  陆辰心里大约明白,这应该是二师兄冯无磊的人,他这趟出来,原本就没打算默默无闻,越是大张旗鼓越趁他的心意,如此倒省了自己的一番力气。

  年轻的后生将陆辰引到大明湖畔的一片桃林前,隐约林中有一座宅院,丝竹声不绝于耳。

  “师叔,请。”后生躬身相请,随即当先进了桃林,这时节,桃花早已颓败不见了踪迹,绿意盈盈的桃叶间隙点缀着青绿的桃子,很是可爱。

  进了桃林,脚下的石子小路曲折迂回,三转两转不见了后生的身影,倒是远处的琴声依旧缓缓传来,时近时远,陆辰心想,果然还是没那么简单,一时之间只觉得周遭桃树活了过来,四下里长了脚一般来回挪动,晃得人头晕目眩,陆辰飞身跃到树梢,却也是雾霭重重,辨不清方向与出路,林子里又爬出许多毒虫蛇鼠来,这时琴声已止,他只得定下神来,催动掌力,选定一个方向,硬生生劈倒横在眼前的桃树,开出一条路来,约莫一个多时辰,总算从林子里出来,陆辰早已是汗湿长衫,新旧伤口一时牵动,好不痛苦,他也只得忍着,强做精神。

  眼前一座小院,古意盎然,花草繁盛,屋子里有人高声道:“佳客来访,宴席已备好,师弟,快请进来。”

  陆辰并不迟疑,抬脚进了屋子,见里面倒也宽敞,一应的器具都像是个秀才的住处,他心里却明白,自己这个二师兄可不是秀才那么简单。

  屋里居中一张大木桌,摆了满满一桌酒菜,桌前一张轮椅上坐着个老人,满脸红光,身旁正是那个引自己过来的后生。

  “师弟莫要怪罪,是我让云清把你带进桃花阵里去的,咱们师兄弟多年未见,我正想着看看你这些年的功力可曾退步,没想到啊,竟比当年更为精进。”

  老头伸手请陆辰坐下,笑意盈盈,像是关心多年未见的亲人。

  “我听说老四老五要去找你麻烦,一心想要劝阻,可惜啊,我年纪大了,又是个废人,我的话也就不作数了。”说着,早已示意一旁的后生给陆辰满满倒了一杯酒。

  陆辰没有接,任凭那人将酒杯放在了自己面前。

  “两位师兄已经去见师父他老人家了。”

  老头举着筷子的一只手就是一哆嗦,险些把夹起来的菜肴掉下来,好容易镇定心神,送进了嘴里,慢慢嚼起来。

  “你们几个,何至于闹到这般地步,怪我无能,若是大师兄在这里,必定能劝服他们几个。”老头说着,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当年你到底如何得罪了他们俩,竟至于过了这些年都不曾放下”。

  “师兄当真不知吗?”

  “这是什么话,为兄还能诓你不成!”老头不悦,将筷子放了下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辰笑了笑,也举起来一饮而尽,道:“当年九王夺嫡,咱们七绝门除我一人追随雍王府之外,师父和几位师兄都在前太子帐下听事。”

  “这个也不能全怪你,当年的纠葛不要提了。”

  “自然不能怪我,起初也是师父他老人家命我藏身在雍王府,为的是埋下一颗钉子,可据我多年所见所闻,这几位皇子里,也就他胤禛能坐那个位子。”

  “老四一直念叨,说师父他……”

  “没错,是我所杀。”陆辰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望向对面的冯无磊。

  好半天,冯无磊都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额头上有隐隐的细汗冒出来。

  “师兄不想知道原因吗?”陆辰依旧笑着说。

  “是为了那个女人?”

  “是,也不是,芹妹的事,我不怪师父,当年是前太子设计用药酒灌醉了师父,才误了芹妹的终身。”

  “那是为何?弑师为江湖人所不齿,当年的紫箫侯何等磊落,怎会做出这等事?”

  “因为先帝留给师父一道密诏,而这道密诏,关系到如今的皇位所属,师兄以为,胤禛会放过师父吗?”

  “那也不该由你动手,叛宗弑师,将来你有何面目去见列位祖师的英灵。”冯无磊说着,早已是激动不已。

  “师兄似乎听到师父死在我手上的时候都没有此刻这般激动,却并不意外,难道师兄早就知道这密诏在我身上!”

  冯无磊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两道寒光,随即矢口道:“一派胡言,我哪里知道这些,我……”他再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不知何时,冯无磊的咽喉已经被一根筷子穿透,他瞪大了双眼,想要呼喊,却只发出呜呜呀呀的呻吟,旁边的后生也倒在血泊之中,脑袋上也穿了一根筷子。仿佛这些变故只在片刻之间,就连死的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唯有陆辰,他略显艰难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只手举着再次倒满的酒杯。

  “师兄啊,你一早就认定了那道遗诏在我身上,从始至终,你的目的便在于此,闲话、喝酒,不过是想等着酒里的药力发作,就算这个困不住我,难不成我就忘了你成名江湖的屠蛟阵吗?”

  转身从小屋子里出来,外面柔风阵阵,初夏的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陆辰却觉得浑身发冷,蛊毒发作的时候,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要被蛊虫吸食殆尽,醒过来的蛊虫已经散满了四肢,只待攻入五脏六腑,到时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的命,其实,他早知道,如今只是拼命赶在大限之前完成未了的一些事情而已。

  陆辰走到外面,步履蹒跚,却将手里一个火把往身后掷去,正落在院中,不多时引燃了周围的物件,埋在地下的炸药顷刻间也被引燃,一时之间火光冲天,轰隆声不绝,整座宅院便塌落下去,陷在火海里,陆辰长叹一声,若非早就了解二师兄的为人,此刻葬身在火海里的人就成了自己。

  同莫干山脚下一样,等远处的人围聚到大明湖畔的时候,陆辰早已踏上了继续北上的行程,只是前路没有舟船,只得雇了辆马车,日夜颠簸,风尘仆仆进了紫禁城。

  5、

  站在巍峨的宫墙外,仰面是一线低沉的天空,引路的小太监到了宫门前亮出一枚腰牌,挡在面前的侍卫便让出一条路来,陆辰始终没看这些,牵线木偶一般任由小太监带着往里走。

  雨花台的凉亭前站了一排侍卫,亭子里背手站着那个人,盘龙金线织就的一袭华服,抬头望向远方,不知在看什么。

  小太监在凉亭外止步,弓身退了下去,陆辰缓步拾阶,并未受到阻拦,显是那些侍卫一早得了指示,只站在外面守护。

  陆辰还是给那人行了礼,口呼万岁。

  “你来了。”皇帝转过身来,在石桌前坐下,眼睛透着寒光,“坐吧”。

  陆辰道了谢,在对面也坐了。

  “以为你此生不会再出现。”

  陆辰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找草民,自然能找到,多谢皇上准许草民过了这几年逍遥日子。”

  “怎么不继续在江南待着?”

  “草民的时日无多,有些事,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皇帝不说话了,直盯着陆辰的眼睛,想要看出真假来。

  “草民有件事……”

  “你与朕之间,不必言草民。”

  这时候,一个短服的侍卫头领从外面走进来,在不远处跪下施了礼,随即献上一个木盒子来,皇帝抬手示意,那侍卫将盒子放在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你看看。”

  陆辰便打开来,是两套衣服,上面沾的血迹已然发黑,他一眼认出来,这是两个师兄从莫干山下逃走时所穿的服饰。

  轻轻将木盒盖上,陆辰一言不发看向皇帝,帝王之心最难猜测,既然猜不透,不如等他自己开口。

  “一竹紫箫温如玉,四弦琵琶胜仙音。阎王许你三更茶,岂容四更见无常。当年紫箫侯玉箫之下无人能逃走,不知道是你这些年荒废了武艺,还是有意放这两个人一条生路。”皇帝的意思让人捉摸不定。

  陆辰道:“我中了桑仁喇嘛的无忧蛊,强行运功致使蛊毒发作,如今的功力,十成里不足六七,实属无奈。”

  “蛊毒?朕竟不知,何时的事?无忧蛊,却未曾听过。”

  “江湖上都知道,南疆苗人养蛊倒还不可怕,怕的是密宗的大喇嘛养出来的蛊虫,教人防不胜防。当年我从太子府中将芹儿救出……”陆辰叹息道,“芹儿还好吗?”

  “芹妃自然很好。”皇帝道。

  陆辰的手臂微微颤抖,他强自忍着,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芹妃,芹妃……”陆辰嘴里轻声念叨着,忽而笑起来,起初声音很小,接着是仰面大笑,笑罢多时,忽然问道:“我那徒儿在何处?”

  皇帝没抬头,回道:“朕可没亏待他,只是你这徒弟傲得很,倒像是你年轻时候的性子。”

  “他是个好孩子,你若信得过,以后便叫他跟着你吧,作为我这些年鞍前马后的酬劳,总不至于过分吧。”

  “不过分,朕会赏他一个好差事。”

  陆辰转身要走,皇帝却叫住了他:“就这么走了?”

  陆辰苦笑,回道:“当年先帝交给师父的并非是关乎江山社稷的遗诏,实在只是牵扯一段私情而已,难道……”

  “朕知道,若非早就知晓内情,你以为这几年,你还能这般逍遥?”

  陆辰回转身来,脸上也是不解。

  “朕是真龙天子,你陆辰在江湖草莽中也是条龙,朕如何安心!”皇帝品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凉亭外的花开了满园,微风把花香送进来,却没有丁点暖意。

  陆辰抽出了那柄紫竹玉箫,手上用力,玉箫咔的一声断成数截。

  “草民所中蛊毒,天下间唯有当年废太子府中桑仁大喇嘛可解,如今他也作古久矣。这些年费尽心力压制蛊毒,那日被师兄用了醉蛊香,到今日,蛊毒已近脏腑,草民时日无多,皇上的担忧,实在是多虑了。”

  皇帝一手举着茶杯,直盯着陆辰的双眼凝视良久,又放下茶杯,看了看被陆辰散放在石桌上断裂的玉箫,向凉亭外道:“带他出宫吧。”

  依旧是先前带路的那个小太监,一前一后走了许久,陆辰早就察觉这不是原先进宫的路径,但他并未言语,一心想要看看这小太监是什么意图,或者说皇帝是什么意图。

  两人面前出现一道朱红色低矮宫墙的时候,小太监站定了,陆辰随即在他身后也停下脚步,眼前的墙头深处几条桃枝,这季节,本不是桃花繁盛的时节,别处的桃子都长得樱桃般大小,这几枝却开着粉红色的桃花,在嫩绿清脆的叶子间摇曳生姿。

  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从宫墙那一边飘出来,直直进了陆辰的耳朵,他心里一颤,眉头微皱,这曲《凤求凰》,哀婉凄恻,恍若晚春凉雨打落残花一地,萧瑟秋风卷走半树黄叶,声声如泣如诉。

  是她。

  宫墙低矮,凭他的身手,即便是重伤在身,也只需轻轻一跃便可到墙的另一边,可他却站在那里,没有挪动。

  一曲未了,几片花瓣从枝头飘落,陆辰立在墙边,平平伸出手掌,那花瓣落在掌心,瘦削单薄,花红早已褪了大半。

  陆辰永远不会让她知道,蛊虫是先种在她身上,当初他把她从太子府救出来,一切就都是废太子算计好的了,而他也一早就知道,凭他师父的功力,任谁下在酒里的毒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当初在九龙夺嫡的最后关头,陆辰按照雍王府的示意,出手了结了自己的师父,也算是为芹儿报仇了。但他觉得,如今这样也很好,做一个皇帝的妃子,即便不受宠爱,也好过陪在自己身边流落江湖四海飘零,何况,如今的他,真的时日无多了。

  “走吧。”陆辰心底竟然有些感激皇帝了,这是多年来少有的一件让他觉得皇帝还不算太过冷血的事。

  那小太监似乎也早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应声在前面继续带路,深宫里曲折迂回,终于是先前进宫时的路径了。

  出了紫禁城,陆辰就知道这一路必得有人跟着了,只是这影子一般的黑衣人仿佛真的是一个游魂,除非他自己现身,否则就算是他陆辰,也抓不住这个影子。


  6、

  雍王府早已不复当年的门庭若市,作为当今皇帝登基前的府邸,却也有专人守卫打理,但这些侍卫自然不被陆辰放在眼里,于是他毫不费力就站在了庭院之中。

  王府西南角有一座两进的小院,屋舍依旧是当年的样子,院中不见杂草,连落叶也没有,可见素日里也是有人打扫的,陆辰只站在正厅门外,没有推门进去,庭前两棵梧桐树将院子遮住了大半,他就站在树影里,风过叶子沙沙响,他瞥见窗纸上还贴着红喜字,只是年岁久了,退却了鲜艳的红,挂在这样冷清的窗子上,显得不伦不类。

  那年红烛双燃大喜之日,他被几个师兄灌了下过迷药的酒,醒来时满院杯盘狼藉,洞房里却不见了芹儿,等他再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儿,却是衣衫凌乱躺在师父的卧房。

  即便不是那件事吧,他和自己的师门也早就是形同陌路了,师父自从进了太子府,似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曾经,他不相信名利可以将一个原本正直的人扭曲撕裂成何等阴暗邪恶的人,但当他得知师父和几个师兄为了太子许下的荣华富贵做下一桩桩丧尽天良之事后,他的心,便也冷了一半。

  陆辰站在树影里,微风沉醉,神思往昔,忽觉四肢百骸一阵蚀骨剧痛,这是蛊毒攻心,一股腥味涌到喉间,他强忍着没有吐出血来,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黄豆粒般大小赤红如血的小药丸来,凝视片刻,丢进口中,吞了下去。

  远处有道黑影一闪而没,幽灵一般,来去无踪,陆辰虽然功力大减,感官的灵敏却还在,但也只知道那人暂时离开了而已,他也知道,还有一个人从未离他远去,却也同样的不曾露面。

  皇帝说,凌风带回来的木盒,他已经看过,既然当年叱咤风云的紫箫侯自断玉箫,命不久矣,铁琵琶也已经把趁手的琵琶交了出来,他自然会放她一条活路,陆辰心想,自己这一生亏欠了两个女子,至少临死之前再为她们做点事情吧,权当是这一生亏负了她们,若有来生,尽量弥补。

  7、

  关东七绝山,是连绵百里大雪山中曾经极富盛名的一座山峰,之所以说曾经,那还是七绝门风光的当年,自从陆辰的师父死后,七绝门就真的绝了,门庭冷落山门破败,如今,只有他的大师兄和后来收的两个小徒弟守在山上。

  后山的断崖前有块平阔的空地,孤伶伶几座坟头,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松林,这是七绝门的规矩,历代掌门不设祠堂牌位,坟墓却都在这里了,有一座明显是近几年新添的,坟头上荒草还不甚高,几剖新土,还有散落在四周的纸钱,未烧尽的香烛,从盘子里散落出去的瓜果点心。

  坟前的石碑上有师父穆乾的名讳,陆辰在石碑前跪下,行了祭拜大礼,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朱红的印封完好如初,他又拿出一个火折子,很费了一些力气,将信封点燃,一点火苗在漫天雪白的世界里也很显眼。

  陆辰是个孤儿,被生身父母遗弃在路边,是穆乾将他捡回去养大的,这份恩情原本是可以叫他一生听任穆乾调遣指派的,只是当他看到师父将刀尖插入无辜妇孺的心口,用刀锋葬送了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之后,他知道自己认识的那个师父已经死在了太子府,活下来的是一个恶魔,一个被名利蒙了心智的鬼,所以,当他亲手将匕首刺入师父胸口的时候,他伤心难过痛苦悲戚,却从来不曾后悔,即便过去了这些年,他还是不曾后悔。

  暮春夏初的七绝山,依旧冰寒料峭,松叶上的积雪尚未消融,人走在地上,踩雪时嘎吱作响的动静着实不小。

  “大师兄,你来了。”陆辰已经站起身,身前的信封只剩下一堆灰烬,他依旧面对着石碑,开口道。

  身后多了一个灰袍老人,看上去年过半百,须发皆白,面色有些憔悴,双眼却炯炯有神,他似乎有些激动,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到来。

  “你还敢回七绝山?你还敢站在师父的坟前?”

  “为何不敢?只因他是师父,便可以为非作歹不问黑白?”陆辰转过身来,脸色煞白,一如松叶上的雪。从京城赶到关东七绝山,他耗费了六日光阴。

  “可他毕竟是师父,就算有些事做得不对,也不该由你……”大师兄的语气也弱了三分,显得刚才的厉声质问更为心虚。

  “我出手,至少他还无需多受罪,当年雍王府手下的人是何手段,师兄多少也该有所耳闻,若是落到血滴子的手上,难道他就能活命吗?”

  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静谧得让人心惊,陆辰和他的大师兄也静下来,都不说话了。

  许久,一声寒鸦呜咽划过天际,大师兄叹了口气。

  “师恩难报,何况,当年出事之后我就发了毒誓,此生必定手刃弑师之徒,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是啊,该做个了断了。”

  大师兄沉了沉丹田气,力灌双臂,脚下闪动,倏忽到了近前,两只手掌蒲扇一般横扫过来,他这一身横练功夫当真已臻化境,少有人敌,换做陆辰巅峰时的状态,他还有信心硬碰硬地正面对敌,如今的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他强提了一口气,身子陡然拔起,横空飘出一丈多远,印象里大师兄的轻功并不太好,谁知此刻的老头竟然如蛆附骨,紧跟着追了上来,拳影化作万千幻影奔涌而至,这几式雪魄拳一经老头深厚的内力催动,拳劲层叠如浪,堪堪立定脚跟的陆辰再要躲避已然力不从心,只得仓促抬起双掌迎上去,拳掌相交,一股汹涌澎湃的劲力顺着手臂传过来,直接将陆辰震出两丈远,掀翻在地,一口黑血喷出老高,咳嗽着挣扎,想要站起来,却是一个踉跄再次摔倒。

  老头没有乘胜追击补上几拳,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惊讶与不解,自己虽然一心想要为师父报仇,但面前这个师弟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即便当年的师父也已经不是其对手,遑论自己。

  “师兄,还犹豫什么,这般好的机会,怎可错过。”陆辰擦了擦嘴角的黑血,咧嘴苦笑。

  地上的雪被两人方才的打斗给掀起在半空,此刻重新落下来,倒像是真的雪天一般,只是无风,雪便直直地簌簌往下掉落下去,像一颗颗沉下深渊的人心。

  老头沉默良久,开口道:“原来你有伤在身,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天爷要让我为师父报仇,亦或是你自负本领不曾将我放在眼中,以为这七绝山可由你来去自如?”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陆辰走近,缓缓抬起的手掌正一点点蓄力,宽大的衣袖因为充盈了内力而鼓荡起来。面前的陆辰却唯有苦笑而已,甚而那苦笑里掺杂着解脱、欣慰,以至于他都没有在凝视老头缓缓靠近的手掌,就在即将一掌拍在陆辰脑门的时候,一阵刺耳的琵琶声破空传来,老头的手掌颤了一颤,却再也无法往前递进半寸。

  天色向晚,夕阳已经匿去行踪。琵琶声由远及近,一曲《惊风雨》将寂静无声的雪地陡然翻了个天,老头心神摇曳,内息也乱起来,他顾不得再去理会陆辰,慌忙盘坐于地,默运玄功来调理内息以抵抗魔音一般的琵琶声。

  雪地里一个落寞的身影蹒跚而来,宽大的灰色僧袍套在瘦削的身上很不协调,人走得近了,老头才蓦然想起,惊道:“原来是你。”

  是她,那个老尼,她怀抱铁琵琶,毫不理会盘坐于前的老头,而是径直走向陆辰,此刻的陆辰依旧斜躺在雪地里,嘴角一抹苦笑,但那双眼睛依旧是望向远方,不知在看什么,想的是谁?

  这铁琵琶是老尼从皇宫又拿出来的,凭她的身手,也只得叫做“拿”,而不是偷。

  “他的命,要拿,也不该由你。”老尼靠近了陆辰,坐在他的身旁,将他揽入怀中,却不说话。

  “你到底是来了。”陆辰说了这句话,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落,眼睛却慢慢合上,再也没能睁开。

  “是啊,我到底是来了,你说过,这里也是我的家啊。”老尼一脸麻木,似乎无喜无悲,不远处的大师兄被老尼一曲《惊风雨》震断心脉,此刻眼见报仇无望,竟也一命归西。

  “你家主子竟然这般谨慎,这却不该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

  老尼一只手将陆辰放下去,自言自语似地说:“你亲眼看见他服下过七绝丹,凭你的眼力和见识,早该知道他只有七天可活,却还是一路跟到了关东,如今你可以回去了,向你的皇帝陛下复命去吧。还有这把琵琶,一并带走。”

  铁琵琶被老尼单手掷出,直直飞向远处的松林。夜色渐浓,松涛暗涌,树影里一个蒙面黑衣人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漆黑如墨的眸子只在琵琶上略作停留便转身离去,雪地里留下一排极轻极浅的脚印,松涛里似乎还有几声琵琶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