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很冷,还下起了雪。雪不美,列车上的我,仿佛看到五岁的儿子和九岁的女儿趴在窗台上张望:妈妈怎么还没回来?两双眼睛像泥巢里张着黄嘴丫子的小燕雀。
  市里某大医院内,我和爱人老七仿佛接到了一张死亡判决书。出来的时候,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报告单,我希望那上面的名字不是我---陈洁。
  “你的情况必须马上做手术,要不会影响你身体的健康。继发性的子宫肌瘤可不是小事,你们这些个村妇女平时不注意保养,等到发现有病就是大病,重病。”老专家落地有声的话语让冬天更加冷。
  “大夫,俺家里俩孩子太小,没人照顾,俺先回家安排好了孩子再回来做手术好吗?”我祈求那个头发白花花的老专家。老专家是这家大医院的权威人物,据说是医院从外地高薪聘请回来坐诊的著名专家呢,我是听我同学的老婆说她在这家医院看了妇科病,才慕名而来的。
  老专家挪了挪肥胖的身子,推了推眼镜框:“跟你们这些农村人真的没办法,钱比身体值钱啊?想不通。”一边说,一边整理着他手里的诊断报告。一堆,看样子好多我这样的女人得了这样的病?
  其实,在疾病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有治好病的欲望,因为求生是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就和我们会吃饭会睡觉一样正常。不接受专家做手术的建议,是因为兜里的钱不够。老专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住院一共需要最少半个月,子宫肌瘤手术费就是八百八,加上术前输液,术后理疗和消炎,一共大概需要三千多。这个数字应该是我家四口人半年的生活费。我囊中羞涩,仅仅揣了三百元钱,去掉两个人的路费,还有做B超的六十,剩下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也扑进了我的心。刚刚三十岁就要做这样的手术吗?如果摘掉了子宫,我还是个完整的女人吗?记得还是女孩的时候,就听过妈妈和邻居大娘窃窃私语,说我们班刘青海的妈妈因为大出血做了切除术,那里就成了一个废口袋,没了用处。女人没了属于自己特征的器官,哪里还叫女人?老专家也告诉我,做完手术会绝经,也就丧失了排毒的功能,免疫力低下,身体会提前衰老……这一大串的后果,让我更加恐惧。
  “不,即使死去也要做个完整的女人,我要学梅艳芳那样,即使凋零,也要在保持美好的舞姿。”
  “可是,我的孩子,我的老妈,我真的走了,他们呢?谁来照顾孤苦伶仃的妈妈。”我一次次否定自己的决定。
  (二)
  “妈妈,你可下回来了,俺俩都饿了。弟弟饿了,我给他吃了早上剩的馒头。”女儿才九岁,但是已经很懂事,我不在家的时候,照顾比她小四岁的弟弟就是她的事情了。小狗豆豆跑来,舔着我湿了的鞋尖。我不耐烦地用脚把豆豆扒拉到了一边。豆豆很委屈,蜷缩在炕边的角落里,不吭声了。女儿看到妈妈的反常举动,意识到了妈妈的不开心,孩子悄悄地走了。
  “拿豆豆出气干啥?吓到孩子呢?”老七看着我,生怕孩子们害怕,他的提醒也让我感到自己错了。
  儿子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也醒来了。孩子用手揉了揉眼睛,他还小,不懂得看妈妈的脸色。
  “妈妈,我要好吃的。”说完就去拽我的兜子,他想里面一定有好吃的零食。看着两个孩子眼睛发亮,我才知道,出远门的妈妈,因为心烦忘记了给他们俩买好吃的。给女儿一元钱,她乐颠颠踩着雪去食杂店买奢侈的方便面。
  冬季的夜好长,太阳好像喝醉了酒,老也睡不醒。夜里的梦成了连续剧,一集接着一集。脑子里乱乱的像乱麻一团,想理出个头绪都没有办法,心里一直想找个懂得医学的朋友问问,这个病到底有多重,没有这样的朋友。那时候也不知道百度,可能有百度老爷爷,只不过我家还没有电脑,更谈不上上网。就那么茫然地绞尽脑汁想着,像一个在黢黑夜晚走路的行路人倒霉地遇上了铺天盖地的大雪,寒冷,恐惧,没有尽头的黑……
  亮了,刺目的亮,在雪地里猛地窜了出来。不是雪地,是压抑的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服在走动……刺目刺心的白炽灯,吓得我不敢睁眼睛。什么声音,细碎而尖锐,像二十六岁那次乡里计生办里发出的声音,好多同龄的姐妹身上发出来的声音。一劳永逸的方法,让我们不再能肩负生儿育女的重任。一阵细碎的声音过后,感到了身子在移动,缓慢地。
  谁推着我出来的?我睁不开眼睛,只感到身下的床在动,蜗牛一样爬行。
  “妈妈到了。”怎么是女儿的声音……我的女儿,她那么小,才九岁,小小的头被高大的床挡得严严实实的。还有儿子,他的小手脏兮兮的,头发成了乱蓬蓬的枯草。
  “丑,丑,你睁眼睛看看妈妈啊?”妈妈的声音,我能清晰地听到。妈妈的声音。我想睁开眼睛看他们,可是我的眼皮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我想喊,告诉这祖孙三人,我还好,还活着。可是我喊不出来,我的老公呢?我猛地想起来,那个憨厚老实的男人呢?怎么听不到他的声音。
  “丑啊,妈妈知道你在找七,七早就不见人影了。打你进了手术室,妈就找不见她了。”
  是妈妈的唠叨,她告诉我这个很苍白的答案。这个白比医院的墙还白。
  我想骂人,骂狠心的老七,我的男人……
  喉咙紧紧的被大锁锁住了一样,发不出声响。我拼命地挣扎,使劲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火山爆发一样喊出了一声:“老七……”我自己都能听到,这声音划破我的耳膜,像一把利剑,划破了那令人生厌的白……
  (三)
  “咋了,做噩梦了?醒醒……”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老七憨厚的声音,他的大手掌推了推我。我睁开眼,眼前没了刺目的白。皎洁明亮的月光,还有雪地反射的光挤进屋子,落在了墙上那张全家福上。身边儿子和女儿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看着我的孩子,再想想刚才的梦,一场雪漫过心头,眼角划过雪化成的水滴。
  “哭啥,就瞎琢磨。有病救治,怕啥哩?”老七不会软声细语,就这几个字,昨天医院出来到现在他说了数不清的遍数。
  “你知道啥?做了手术不男不女的咋办?你还会稀罕俺?”我说出了心里的结症。
  “不稀罕你俺稀罕谁?净说这些没用的,睡吧,四哥和他同学说好了,明个咱就去县里的妇幼保健站检查,别瞎寻思了,睡吧。”老七给我掖了掖被蹬乱的被子。
  不管咋地,老话说那叫啥了?管你咋地,太阳照旧升起来。我平时最不爱去的地方就是医院,害怕那种白,就像小时候害怕邻居家死了人那种阴森森的场面,或者不小心走进了墓地一样。兜子里有洗漱用具,还有几本妇女之友,这是我最爱看的杂志。
  (四)
  程序完全一样,进了那个B超室,脱了鞋躺在床上,按照那个鬓角染雪,但是看上比我还年轻的站长吩咐去做。这个站长姓黄,是我家老七的四哥的同学,听老七说,这个黄站长对四哥可是情有独钟,可是俺婆婆家,兄弟八个,穷得叮当响,谁家的爹妈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穷窝?我是因为老妈只生育我一个人,老七入赘成了养老女婿。黄站长用那个冰凉的小擦子在我的肚子上来回蹭着。一台类似电视的机器在床头摆着,黄站长坐在机器前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抬起头,想在她的脸上扑捉她的表情,然后对应一下自己的病情,可是我失败了,这个人好淡定。表情细胞不发达,根本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在心里暗笑,这样的女人,咋能和俺四哥生死恋?
  “起来吧,擦擦。”黄站长提给我一把卫生纸。
  我一边擦肚皮上那些东西,一边问:“大姐,俺没事吧?”
  ”没事,回办公室我对你说。”她手里捏着一张纸,和市里那家医院的纸一样,我认识字,可是上面那些狂草我只认得两个字:陈洁。
  听到她的没事两个字,我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医生都爱对那些病入膏肓的患者说你没事。难道我……
  满肚子狐疑,我跟着黄站长进了站长办公室,老七和四哥在门口等着我,也跟着进去了。
  黄站长坐在椅子上,指着那张纸告诉我:B超显示你的确患有继发性的子宫肌瘤,可是它们都不大,最大的一个才1.8厘米,在子宫壁上。你的年纪这么小,才三十岁,不用做手术。听到这几个字,我紧绷的神经松懈了。
  老七和四哥出去了,我反过头,回到了站长办公室。
  “黄大姐,咱都是女人,俺这病到底严重不?市里的X医院让我立马做手术,否者这些瘤子会在肚子里越长越大的。那不成了气球?还了得?”
  “傻妹子,你说的那个医院我知道,是一家私立的妇女医院,好多女性去了那家医院,检查后做了手术。哪个女人没有点病?这肌瘤也不是啥大不了的病。你等着我给你找一本书,你带回去好好看看就懂了。”黄站长拿出来一本《妇科全解》送给了我。
  “大姐,俺喜欢看书,可是俺一看到这样的关于女人身体的书,就害臊,不敢看。”
  “傻妹子,都啥年代了,你呀。女人要懂得自己的生理结构还有会产生的疾病,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预防很多疾病对身体造成的危害。”
  “俺懂了,大姐。”
  不管全解不全解,只要不做手术,能让俺做个完整的女人就好,我的心里暗自高兴。
  《女性全解》是一本很厚的书。我看得似懂非懂,还不时翻起了女儿的字典,查阅生僻字。
  “干啥呢?要考大学啊?”闺蜜,我要叫她二嫂的玲子来了,看我认真地看书她不解地问我。
  “陈洁,比知道外面都说你啥?今个我去交手机费,结果有人说你得了癌症,好多人都说白瞎这个人了,年轻轻的,孩子那么小。”玲子眨着眼睛问我。
  “二嫂,笑死我了,哪里那么严重啊,我也是看了这本书才知道这个肌瘤是啥?良性的瘤子是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这一咒十年旺,是好事。”
  “二嫂,这书可真好。”我滔滔不绝地向二嫂讲述我在书里看到的一些知识。两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女子趴在炕上学习。
  (五)
  掰着手指头一合计,这草青草黄的又是一年了。进入冬闲,老七带着我又一次去了县城的妇幼保健站,还是那个黄站长在等着我们。
  “妹子,看着你的气色就很好,比去年好多了。”
  “黄大姐,看了那本书,俺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得学问。这女人身体健康和心灵健康是分不开的。只有保持心情开阔,精神愉快,才会远离疾病。俺对按村里的姐妹说,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一个敏感的仓库,你装进去快乐和美好,它才会吸取好的养料,健康成长呢。”
  “太好了,妹子,你懂得这个道理,对你的病可是很有利的,过来,姐帮你看看这一年,那几个伙伴咋样啊。”黄站长看我的状态很好,也替我高兴。
  还是那个机器,还是那张床,还是一个类似小刷子的东西,蘸着滑滑的粘稠液体在腹部来回滚动着,可是我的心情和一年前完全相反了。女人特定的生理结构,还有它担负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重任,让它会很累很累的,所以它会提醒主人,我累了我的身子不舒服,你需要好好给我调理才能和你白头偕老。
  “妹妹,这几个家伙,不但没长,好像最大的还变小了呢,去年看是2.4,现在看才1.6,误差会有,可是我感到你的肌瘤真的在变小,恭喜你啊!”黄站长笑着对我说。
  我兴奋地抱住了黄站长,叫着:“大姐、大姐,谢谢你。”
  (六)
  夜很美,老七早早就躺下了,我在台灯下看书。
  “陈洁,那个黄大姐病了。”
  “咋了?不会吧,我刚回来几天,咋能病呢?”我急忙扣上书本,挨着老七坐到他的身边。
  “我听四哥说的,好像是乳腺癌。才四十六岁,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会吧,前几天我去复查还好好的呢,就是觉得她瘦了些。”我要流泪,脆弱的性格就听不得谁有病。
  “真的,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得病了,她这个人很要强,嫁的男人不合心,就在医院住寝室,根本不回家。她和男人不和睦,也没生一般男半女。”
  老七唠叨着,我的心飞到了黄大姐的身边……
  轻轻地敲了敲黄大姐的寝室房门,里面传来微弱的回答:“进来吧,门没锁。”
  屋子里被一种强烈的药味充斥着,说不出来的压抑。
  “是陈洁,坐吧,姐就不招呼你了。”
  黄姐蜷缩在床上,头发剃得光秃秃的,昔日浓密的黑发转眼变成了沙漠。看她一眼就会要流泪,脸色苍白,有些浮肿。
  “黄姐,怎么会这样,上次我来复查你还好好的,俺没看出你有病啊?”
  “傻妹子,哪个病能用眼睛看到呢,眼睛能看病,还要我们医生干啥?”黄姐的嘴角勉强地动了几下。
  “大姐,没事的,你是大夫,好好治病,不会有事的,不会。”我只能一个劲地说没事。
  “傻妹子,姐早就看开了,只是我不甘心一辈子这样草草地结束。”黄姐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一点红晕,消瘦的脸上,颧骨突兀,本来很大的个子,此时变得那么小。
  “陈洁,你应该知道姐姐和你四哥的故事吧?这些年,我一直过得不开心,就用忙碌的工作来强迫自己忘记生活中的不快乐,结果积郁成疾,才得了乳腺疾病。看看你多好,本来有肌瘤,你用快乐和乐观吓跑了那些瘤子。陈洁,你让我这个医生知道了健康的身体和好的心态是孪生姐妹,可是晚了。”
  身心疲惫的黄静大姐是一位很出色的妇科医生,可是她不能掌控自己的健康。心情不好,导致她体内藏下了病灶。一个女人生活在没有关爱的期盼里,哪里能快乐,没有快乐的生活,能健康吗?
  人们总是在失去后才知道珍贵,像生命像健康,像自由。
  (七)
  又是一季的草青草黄,又是一季蒲公英撑开小伞四处飞扬。
  美丽的小村子,青砖白瓦的房子里,走出一对笑逐颜开的姐妹。高个子是黄静,她一头浓黑的短发,闲得清爽干净。矮个子是我,陈洁。黄静大姐做了一侧乳腺切除术,术后的她乐观豁达,每年夏天都会到乡下和我一起享受乡村的田园生活。
  放下了心灵的重负,精神轻松,身体康健。黄静大姐还在网上建了个关爱女性的群,把自己和癌症这个病魔抗争的历程和心得记录下来,写成了手册,分享给每个女性,让她们关爱自己,关爱健康。
  “妈妈,妈妈,你看这是啥?”女儿已经长得和我一般高了。她的手里举着《妇女之友》向我和黄静大姐跑来。
  “妈妈,黄阿姨的文章在书里,你快看。”女儿气喘吁吁地嚷着。
  一篇标题为,我用乐观战胜病魔的文章映入了眼帘。这是黄静大姐写她如何和疾病博弈的文章,文章里还有我的名字呢。
  夕阳红了,浅秋的落日带着微微的红,躲进了树林子里……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