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辞世已十年多,时光如水,却冲不淡心头的刻痕。她的音容笑貌,常在梦中萦回,梦见母亲最多的是儿时的情景。小时候爱打赤脚,一阵疯玩疲倦后回家倒头便睡,朦胧间,总觉一双温热的手托起我的脚踝,轻柔浣洗,再小心翼翼挪放床上,掖好被角。那无声的暖意,是童年最安心的港湾。
大约是六、七岁时,我大腿膝盖后面腿窝处上长了一个小疮,当时年幼不知厉害,仍整天乱跑乱跳,后疮破化脓,最后肉腐烂成洞,洞深见骨!医院久治无效,有人说这叫“潭症”,搞不好这条腿就毀了!有好人心介绍了一位土医生,说专治这种疑难杂症。老中医住在附近一座高近千米陡峭的“八面山”半山腰,母亲背着我每天登山上门求医,清创剜腐,换药疗伤,再背负下山,往返便是大半日。整整一个多月的负重攀登,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腿最终保住了,留下一个至今清晰未褪的大疤痕!烙印般刻在肌肤之上,更深深刻入我的生命年轮。如今,每抚此疤,眼前便清晰浮现当年那幅图景:陡峭山径上,山路蜿蜒,我两手抓住母亲肩膀,紧伏在母亲单薄瘦弱汗湿的背上,母亲低头伏身,双手返回紧紧搂兜住我,瘦削的身影在陡坡上一步一步艰难挪移,耳边仿佛还听见她那急促的呼呼喘息之声!母亲单薄如纸的背影,承载着“千斤重担”,那是生命对生命最沉重的托举。
母亲是个急脾气,容易生气,我们小时候淘气惹事不听话,鲜少“循循善诱”,也很难“和颜悦色”,教育方法多为厉声喝斥,外表很“凶”,但我们都知道她是“色厉内慈”。她不是因为缺乏耐心,更不是因为缺乏爱,而是因为缺乏时间,她实在是太忙了。在单位她是个小领导,样样要带头,工作繁重又具体,领导的经常表扬让她必须要硬撑起“女强人”的形象。她白天上班工作,晚上单位还要开会学习,深夜一觉醒来,总是看见她还在为我们洗衣缝补。父亲是甩手掌柜,家务事全压在她一人身上,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张罗。在什么都定量发票的年月,能用寻常简单的食材,变着花样做出诱人的口味,那独一无二“母亲的味道”,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我漂泊生涯中最难消解的乡愁。她最拿手的糯米肉丸,软糯鲜香,滋味深长,至今想来,唇齿留香,天下无出其右者!
母亲言语不多,她对我们子女的教育和关爱都体现在行动之中。善于运用民间谚语,言简意骇:“屋檐水,点点滴,前人做,后人跟!”这朴素的智慧,便是她全部的育儿箴言。古人云,“大音希声,大爱无言”,表达了中国哲学中关于爱的深刻理解,强调行动胜于言语的力量,这与母亲的“家教观”何其相似!
母亲外表羸弱但内心刚强,性格坚韧抗压。虽然没有文化不识字,但从小聪明能干。十二岁时做佃农的外公就去世了,乡下无田无土,小小年纪就外出“闯荡”,与小脚的外婆相互搀扶,步行几十公里到綦江县城里讨生活。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靠帮佣为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早就成了家里顶梁柱。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才18岁,已是“进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好手,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是父亲事业背后不可或缺的支柱。家中经营香烟食盐批发生意,父亲常年奔波于綦江与贵阳之间,一去便是旬月。生意鼎盛时,家中雇有伙计、保姆、厨子、账房。母亲既要哺育孩子操持家务,又要打理门店照顾生意。里里外外两不耽误,上上下下妥妥帖帖。丈夫在前方“开疆拓土”,妻子在后方巩固“根据地”。夫妻同心协力,配合默契,“夫妻店”生意越做越大。
母亲能吃苦、能干事又愿干事,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不甘心只囿于相夫教子的方寸天地。公私合营后,她终于走出家门参加了工作。虽然人到中年,半路“出家”,但她对同属商业行业的餐饮工作并不生疏,对来之不易的这份工作她非常珍惜热爱,全身心投入工作。因为良好的工作表现和能力,她很快她被任命为店长,她的聪明能干和经营能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由于她踏实的工作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精明的经营头脑和练达的协调能力,团结全店职工齐心协力,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十几年间,她所领导的这家餐馆门店各项指标效益和顾客口碑在当地同行业一直走在前面,她个人也多次被受到上级表彰奖励,还曾经出席过区里的一次先进表彰会。她所在公司的领导人是一位转业的志愿军,后来调到区级机关我们经常见面。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母亲当年在单位的这些往事,言语间满是对她工作能力与精明干练的由衷赞叹。母亲半生辛劳,能在辞世多年后仍为组织所铭记、所肯定,值了!
母亲经营饭店得心应手,经营婚姻也是一把好手。母亲与父亲是包办婚姻,父亲是河南人,比母亲大十多岁,脾气也不大好,与母亲时常争执嚷嘴,表面上看他们似乎并不合谐,实际上他们感情甚笃,虽说不上举案齐眉,但关系牢不可破。母亲虽当面好像并不“尊重”父亲,但在我们儿女面前,对父亲的推崇却溢于言表。每每说起父亲“一床铺盖儿起家”的艰辛创业史,她总是眉飞色舞,那份由衷的得意与自豪,熠熠生辉。
父亲曾一场大病,四处求医,中西医皆回天乏术,嘱备后事。母亲心如刀绞,却绝不放弃,倾尽所有,多方奔走,托人情、耗重金,终于购得几盒当时由美国研发、军队严格管控的“盘尼西林”新药,硬生生将父亲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解放初期,母亲又再一次从危难中挽救了父亲的生命。因不愿交出隐藏的一批金条,父亲受到政府的批判斗争后外出深夜不归,是母亲连夜寻找,从綦河岸边将心存死念的父亲连劝带拽将他拉回家中,分析形势,陈清利害,劝说父亲交出了金条。事后不久,另一位富商因拒不交出金条被丟了性命。为了母亲这份情,为了这个家,父亲也懂得珍惜回报。
年轻时父亲嗜赌如命,后来痛下决心,终生戒睹不沾。抗战时期,与父亲同跑綦江至贵阳商道的同行,稍微有点钱的,在贵阳城里另辟新“家”是公开的秘密,唯独父亲“腰缠万贯”,却在这个“花花世界”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更无“金屋藏娇”。对好心人的善意“提醒”,母亲一笑了之。这些都是父亲去世后听母亲所说。
父亲在世时,在我的印象里,父母亲说话不多,争吵倒不少,难说恩爱。我21岁那年,父亲因脑溢血突发去世,当时我恰好在场,母亲没有呼天抢地那种嚎啕大哭,只是在一阵惶然失措后,陷入止不住的呜咽啜泣,那压抑的悲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弥漫,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撕肝裂肺、痛彻心扉!父亲走得突然,在物资高度计划管制的年代,临时解决棺木谈何容易!当时我家住20多平方一小阁楼,母亲毅然决定拆卸楼板为父亲赶制棺材。这“毁家葬夫”的决绝情义,深深打动了单位领导(特批了半方板材),也彻底颠覆了我对父母亲关系的看法。看来相敬如宾,未必两情相悦;争争吵吵,或许有情有义!
母亲在困难压力面前强硬如钢,在亲情弱者面前则柔情似水。我大舅公是一个爱唠叨的农村老人,记得小时候(六十年代)他常到我家来“走亲戚”,穿着破烂,满身虱子,十分可怜!父亲对他非常不欢迎不待见,但母亲则每次都背着父亲给他不少接济,每次都毫无怨言地将他睡过的被褥全部用开水煮烫,父母亲因此每次发生争吵。我当时认为父亲是舍不得,毕竟那时我家也常捉襟见肘。后来我才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原来大舅公与外婆虽是亲姊妹,但当年两家一富一穷,外公去世后,外婆与母亲陷入绝境,大舅公非但袖手旁观,反而恶语相向,迫使外婆与母亲孤儿寡母流落外乡讨生活。大舅公去世后,他的独生儿子即母亲的表弟(与我的年龄相当),母亲担当起“长姐当母”的责任,继续支援他并帮助其结婚安家。
母亲的善良根植于心,对亲人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对身处困境的佰生路人也同样一付菩萨心肠。“文革”动乱,教师斯文扫地,为了躲避造反学生的追打,满身血迹进入母亲饭店寻求躲藏,母亲象“阿庆嫂”一样临危不惧,沉着冷静保护过关,临行还让他们飽餐一顿。
母亲一生,平凡如尘,算不上完美,也够不上“伟大母亲”的崇高冠冕,甚至也不完全符合传统“贤妻良母”的刻板标准。然而,在我心中,她的确是一位非常、非常优秀的女性:一个情深义重、生死相随的好妻子;一个将爱深藏于严厉之下、烙印于骨肉之上的好母亲;一个在方寸灶台与广阔职场间都游刃有余、赢得尊敬的好店长;一个用坚韧、勤劳与善良,在苦难岁月里撑起一片天的好女人。
十年生死,思念如藤蔓缠绕心间。那道腿窝的疤痕,早已超越了肉身的印记,成为母亲之爱最沉甸、最永恒的图腾。它时时提醒我,曾有一个如此瘦弱又如此强大的脊背,为我扛起过一座山。母亲,这平凡人间的灯火,虽已熄灭,但她生命的光与热,早已融入我的骨血,照亮我前行的长路。
永远怀念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