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啊,”老李斜靠在地里一块土墩子上,出神的望着村口一株歪脖子树,单手捏起只剩半截的旱烟摁进土里狠狠捻了捻,停顿许久,徐徐吐出一口浑浊的白烟,“好地方。”
娃儿们听后来了兴致,东一嘴西一嘴一刻不消停,非要再问出点儿什么。老李故作神秘的摸摸草根般杂乱硬短的胡茬,摆着手作势驱赶。
老李是纯正的城里人,自打十年前他搬到这村里人们就知道了。
娃儿们哪里肯依,像一群围着热灶台打转的麻雀,叽喳得更响。“李伯,大都啥样?楼比咱后山还高不?”“听说地上铺金子?”“夜里头比白天还亮堂?”一个鼻涕快流进嘴里的孩子,眼睛亮得像刚下过雨的井水,仰着脸问:“李伯,那您咋不在那儿享福,跑咱这土坷垃里来啦?”
老李脸上僵了僵,像块没揉开的死面疙瘩。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破风箱里滚过几颗干豆子。“咳!享福?那是自然!顿顿大鱼大肉,碗口大的螃蟹,筷子一戳,白花花的肉就自个儿蹦出来!”他咂咂嘴,仿佛真嚼着蟹肉,喉结夸张地上下滚动。“那马路,宽得能跑十驾牛车并排!地上?金子倒没有,可那叫柏油,锃亮!皮鞋踩上去都带响儿,咔哒咔哒,神气!”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沾满泥巴、脚指头快顶出来的布鞋。
“那您……”鼻涕娃锲而不舍,小手指头几乎戳到老李鼻尖,“为啥来这儿?”
老李顿了顿,猛地拔高了嗓门,像被踩了脖子的鸡:“为啥?城里人太多了!挤得慌!喘不过气!懂不懂?这叫…这叫回归自然!呼吸新鲜空气!”他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那想象中稠密的人潮,动作太大,带起一阵尘土。“再说,”他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城里头…人心隔肚皮,哪有咱乡下人实在?我啊,是看透了,腻味了!”
娃儿们似懂非懂,被那“十驾牛车”和“自个儿蹦出来的蟹肉”唬得一愣一愣,小脸上满是向往。鼻涕娃吸溜了一下快过河的鼻涕,眼神里的光更盛了。
这时,村东头的王麻子扛着锄头打田埂上过,听见半截话茬,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嗓门敞亮得能震落树上的知了:“哟,老李,蹲在胡同口公厕收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差事。要我说,那城里人准是猜着您的高尚,这么好的茅坑看在您的面儿上拆的片瓦不留。” 王麻子说完,也不看老李瞬间涨成猪肝色的脸,自顾自扛着锄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走了。
地头一片死寂。娃儿们脑袋齐刷刷转向老李。老李嘴唇哆嗦着,他干咳两声,想挤出点什么话,最终只是狠狠啐了口唾沫,那唾沫星子在干燥的土坷垃上,很快缩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不再看那歪脖子树,也不再搭理眼中透着疑惑失望的孩子们,佝偻着背,像条挨了闷棍的老狗,一声不吭地往他那间低矮的泥坯房走去。阳光照在他背上,影子拖得老长,黏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灰扑扑的,和这土地一个颜色。那口“好地方”带来的神气,炸了,散在风里,味道和乡下茅房也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