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椅上的搪瓷缸冒着热气,孙子举着遥控器喊 “开始了” 时,我手背上的青筋猛地跳了跳。电视里,长安街的晨光淌在地砖上,金晃晃的,像刚熬好的小米粥。受阅的队伍踩着正步过来,靴跟砸地的 “咚咚” 声,震得茶几上的茉莉花瓣簌簌落,一片粘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

“爷爷,他们的枪咋没刺刀?” 小家伙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我没应声,眼跟前却浮起另一支队伍 ——1949 年秋,爹揣着半截枪托站在西柏坡,枪膛里的锈能刮下半斤,刺刀却磨得亮,他总说 “见了敌人,这玩意儿比子弹省事儿”。他寄来的照片早发脆了,土坯墙的缝里长着草,他站在最边儿,军装的补丁比天上的星星密,豁了的门牙在照片里闪,倒比谁都笑得欢。

正步声越来越近,海军方阵的白浪花肩章一闪,我忽然想起 1953 年的二柱。他从朝鲜回来时,裤腿卷着,膝盖上的疤像条没褪净的红蚯蚓。“在鸭绿江泡了三天,军装烂得像破渔网,” 他蹲在打谷场抽烟,烟锅子磕得石碾子邦邦响,“举着旗冲锋时,那破布片子倒比啥都威风。班长把命丢在那儿了,就为了娃们能看着干净的旗。”

空中梯队掠过时,孙子拍着沙发喊 “像大雁”。我摸出老花镜,镜片上的划痕晃得人眼晕 —— 那是 1966 年修水渠时,飞石崩的。那会儿工地上的广播天天唱《东方红》,我们光膀子挑土,号子声惊飞了半山腰的雀儿。有人念叨 “啥时候咱有自己的飞机”,老书记拄着镢头笑:“等渠通了,日子甜了,飞机能从咱头顶排队过。”

装备方阵开过来时,孙子跟着解说员念型号,奶声奶气的。我盯着那辆迷彩装甲车,想起 1978 年在县城见的发电机卡车。车斗里的 “铁家伙” 嗡嗡转,全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二婶子踮着脚喊 “能顶十头驴拉磨”。那天我骑着新买的 “永久”,驮着媳妇去公社领结婚证,路上遇着军车,她攥着我衣角说:“啥时候咱村也铺柏油路,让军车能开到家门前。”

标兵的枪刺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像冬里没化的雪。我摸了摸孙子的头,他头发软乎乎的,像春天刚冒芽的草。这娃生在新世纪,分不清糜子和谷子,却会指着国旗唱国歌,把零花钱塞进捐款箱时,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爹当年想不着,他那半截枪托,如今能变成这么齐整的队伍;二柱也见不着,他守过的山岗上,飞机正排着队飞过。

2008 年奥运那会儿,我在鸟巢外守通信线路。夜里的风凉飕飕的,线杆上的灯泡晃啊晃,像天上的星。有回线路出了岔子,我爬上去修,低头看见场里的人浪翻成海,红旗在浪尖上飘,忽然觉得手里的钳子都攥得更紧了。

2009 年阅兵,我还在长安街的通信车里。车窗外,受阅的兵踢着正步,脚底板砸在地上,震得车窗玻璃嗡嗡响。我摸着电台的按钮,指腹全是汗 —— 就怕哪句话传晚了,耽误了这大日子。

礼炮响起来时,窗台上的茉莉又落了片花瓣,正好掉在搪瓷缸沿上。今年的新茶泡得浓,抿一口,苦津津的,咽下去却回甘。倒想起爹当年喝的苦丁子,泡在粗瓷碗里,涩得人咧嘴;二柱揣在怀里的炒面,干得能呛出泪;修水渠时啃的窝头,剌得嗓子生疼。那些滋味混在茶里,倒品出点甜来。

队伍还在往前走,一步是一步的实诚,像爹当年种的麦子,一棵挨一棵,齐整整的。孙子仰着头问:“他们要走到哪儿去?” 我指着天边亮起来的地方说:“走到咱吃过的苦里,也走到你没见过的甜里。” 风从纱窗钻进来,掀动茶几上的老照片,爹在土坯墙前笑,豁着的门牙闪着光,倒跟电视里受阅的兵一个样。

看完阅兵,带孙子去巷口买油条。老李的油锅 “滋啦” 响,金黄的泡泡滚得欢,像极了电视里的五角星。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孙子踩着我的影子蹦,说要 “学解放军走路”。我忽然觉得,长安街的正步,早踩着咱巷子里的晨光走过来了 —— 在油条的热气里,在娃的笑声里,在每一步踏实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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