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宫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百花盛开。汴梁城内百业兴旺,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我家就住在城西护城河边。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倚靠在绣楼帘幕后,偷眼看这世间万象。每日跟母亲或奶娘学做些刺绣打发时日,闲暇之时偶尔作首诗填阕词,舞文弄墨地抒发一下女儿家惆怅的心绪。
这些诗文是不敢让父母大人看见。一来父亲饱读诗书,学识渊博,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恐被他取笑;二来也怕这些诗词流传到外边,让那些登徒子们说三道四,只道堂堂周员外家的女儿不好好用功学习女红,整天似怡红院里的歌伎一般,以诗词酬和那些风流秀才。
母亲近来不时要在家里见一些媒婆,我知道自己年满十六,已到了该出阁的时候了,母亲在为我的终身大事物色合适人选,可我心中早已勾画了未来夫婿的样子: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把自己理想中郎君的样子画在纸上,并且悄悄告诉了奶娘,奶娘笑我心比天高,她觉得只要是个有钱有势的官宦子弟,模样说得过去就可以了,至于有没有才倒也无须介意。
前几日听奶娘说起,宫中三年一次的才女遴选已在各州府县开始,很多人家为了能让自家女儿选上,不惜耗费巨资上下打点,贿赂各个关节,都指望仰仗女儿承蒙万岁爷宠幸,全家人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奶娘还说,当今万岁爷是个英明神武的真龙天子,不仅御驾亲征阻止了辽兵的南犯,收复了滇藏云贵一带的割据势力,而且还满腹经纶,诗画书印,堪称四绝。
午后,父亲大人一脸的怒气从外面归来,母亲赶紧吩咐上茶,关切地询问“那事如何”,父亲哼了一声道:“简直是无理至极,想那县丞当初跟我同中一科的举人,也算是同僚兄弟了,岂知竟然如此不念旧情,任我说尽好话,也不肯通融,却道早已经遍访乡邻,得知咱家梅儿品貌端庄,是一等一的才女候选之人,说什么似这般品貌的佳人若不选入宫中,岂不是要他犯欺君惘上之罪。”母亲言道:“那可如何是好啊?”
听到此处,我已知道父亲恼怒所为何事了,快步从隔壁出来,扑在母亲的怀里:“娘啊,救救孩儿,孩儿不想入宫当什么才女,孩儿要陪伴爹娘”。母亲搂着我泪眼婆娑:“我可怜的孩子啊。”父亲见状呵斥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梅儿,爹娘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爹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把你推入火坑的。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给梅儿寻个好人家,赶快完婚,等生米煮成熟饭了,看他奈我何?”母亲听罢,擦擦眼泪:“唉,也只好如此了。只是仓促之间,怕难觅佳婿,亏了咱们梅儿啊。”我紧紧搂住母亲:“娘,娘,我不嫁人,我谁也不嫁,我要在爹娘身边伺候一辈子”
父母亲命人找来好几个媒婆,好言相求,花了好多银两,最终在最短的时间里从中为我物色了一个夫婿,城南李举人家的二公子,年龄跟我相仿,父母找人看了八字,也都相合。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三,家里人开始秘密忙着为我张罗嫁妆。我知道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心中不免惆怅,充满无限的留恋。
这日,府中突然有贵客到访。父亲连忙迎到中门,寒暄一阵,请进正堂坐下。来人便是那县丞,此人说话开门见山:“周年兄,下官今日是特地来贺喜的”父亲心中一凛,忙道:“不知喜从何来,还劳许大人大驾光临。”县丞道:“周年兄就别装糊涂了,整个汴梁城,谁不知道你周员外马上就要嫁闺女了啊,怎么,也不给下官下份喜贴,下官只好自己登门贺喜,讨杯喜酒喝了。”
父亲一时语塞:“这个,这个,许大人何出此言啊?”县丞收住笑脸:“周兄,令爱被遴选入宫作才女,可是州府大人亲自点名的啊。这汴梁城内外,谁不知道你周府的千金梅儿小姐是品貌端庄、出类拔萃的,这样的人儿不被选进宫内,我等可是要背负欺君之罪的。到时恐怕周年兄更是难逃其咎!”父亲恳求道:“许大人,愚兄老两口膝下仅此一女,如若被选进宫中,今生恐怕难以相见,还望大人看在多年同科的薄面上,成全愚兄夫妻。”
县丞怒道:“周员外啊,你好不识抬举,你家姑娘能够被选入宫中,那是你祖上积德。我现在以汴梁城知州陆大人的名义告诉你,立刻将府上与李府的婚约取消,三日后将梅儿姑娘收拾停妥,州衙内自有差人迎走;否则,出了任何差错,你周府上下都要承担这欺君惘上的罪名。周年兄你看着办吧,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父亲愣在原地,母亲忙从侧间出来,搀着神色凄然的父亲哭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父亲一言不发,瘫坐在太师椅上,良久方道:“无论如何,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不能将梅儿送入宫中,自古道伴君如伴虎,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皇宫啊。”母亲接道:“老爷所言极是,可眼下如何处置呢?”父亲思索良久,道:“你火速给梅儿收拾收拾,我即刻修书一封,让家人带梅儿到苏州她舅舅家暂避一时,待风头过后,咱们再另行商量。”母亲道:“对对,此计甚好,我这就去收拾。”
一直在隔壁房中的我闻听此言,心中已有主意。我抽身来到堂前,对着父母跪下:“爹、娘,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如若我这一走,岂不是将全家上下都给害了?孩儿绝不做那不忠不孝之人。孩儿主意已定,愿意入宫。”父母忙道:“梅儿,万万不可啊,那皇宫内院处处钩心斗角,机关凶险,我们几十岁的人了,拼了一死,也不要你去投身陷进那个火坑啊。快,快,你火速乔装改扮,今夜就离开汴梁,到苏州你舅舅家暂避一时,等风声过后,我自会派人接你回家。”
“爹、娘,孩儿年已一十六岁,逢此遭变,不能尽孝,愧对爹娘教诲。此番若是以孩儿一人之身,换得阖家平安,孩儿甘愿赴险,就请爹娘成全孩儿的孝心吧。”说罢,我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剪刀,迎向自己的喉咙,“爹娘如不答应,孩儿现在就死在你们面前!”
父母亲忙上前拦下我的胳膊,失声痛哭:“梅儿,我的乖女儿,千万莫寻短见,快放下快放下,咱们从长计议,爹娘一切都听你的。”
三日之后,母亲含泪亲自为我梳洗,将我随身要带的东西又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命奶娘拿过来一只匣子,打开铜锁,从匣子里拿出一件玉器。这玉器圆环状通体碧绿,温润柔滑,一看就知道年代已经久远,家中古玩玉器甚多,此件我却从未见过。
母亲将玉器小心放入我的手心道:“孩儿,这件玉器名叫碧玉环,是咱们家祖传下来的。咱们家先人乃古巴蜀国重臣,机缘巧合在一处古墓之中得此玉环,传说此玉环有驱病避灾延年益寿之神力,遗憾的是,咱家世代竟无一人参透此神力使用之法。你天性聪颖,将这玉环好生收藏,在宫中若有闲暇,仔细琢磨其中关窍以打发时日,即便难以解开其中关窍,见此玉环,也如见到父母了。”
我将这件玉环仔细收入囊中,对母亲言道:“娘,孩儿此去,千山万水,只恐再无相见之日,望娘跟爹都要好好保重啊。”娘含泪点头。
这时,前院已传来州衙差隶的催促声,离别爹娘的时刻终于来了。我一身盛装华服,金粉弯黛,款款走到门前。来接我的四人暖轿早已停当,州隶、轿夫及随从等众人看到我,脸上无不露出一丝惊讶。我自信以我今日容貌和打扮已如惊鸿一瞥,深深印在每一个在场人的心中,挥之不去。
我转身朝老泪纵横的父母盈盈下拜,眼圈发红:“爹、娘,孩儿走了,请爹娘好生保重身子,万勿挂念。”说罢,起身走入轿内。从轿窗外,我看到父母擦拭着泪水,已无语凝噎。
暖轿缓缓行进着,我回头看着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的父母,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就这样,在十六岁这年,我离开了父母,踏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皇宫,开始了我的别样人生。
第二章 宫乱
时光飞逝,日月穿梭,一晃我进宫已经两年了。从一个民间娇滴滴的富家小姐,转变成为一个恪守宫廷礼仪、每日研习歌舞的宫中才女。在鞭子的响声中,在太监公公尖利的呵斥声中,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服从,也学会了保护自己。
在入宫半年之后的一次宫廷盛宴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皇上,这个当今太平盛世伟大国度的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原来他长得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只不过比一般的男人更白净些、举手头足之间更带有一股贵气,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跟我同时进宫的二十四名来自各地的才女,被宫中的教习严厉地训练几个月,我们已经掌握了宫廷礼节、几段新编的舞蹈。这天,教习对我们说:“你们来宫中几个月了,也初步学会了一些东西,明天就是检验你们所学的日子。圣上明日在朝阳宫宴请大辽特使和内阁大臣,钦点你们新进宫的才女演几段舞蹈,你们不要紧张,就按照平日我给你们排练的演出,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要是你们谁有造化,被圣上看中,伺寝后即可升为嫔妃。呵呵,到时我见到了也要施礼请安的。好了,今日早些安息,明日寅时,大家打扮停当,在朝阳宫外候旨吧。”
一番话让我们这些才女兴奋不已,大家唧唧喳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都说皇宫内院深不可测,处处充满了机关,或云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错就有可能丢掉性命,但是若能见到皇上甚至承蒙皇上宠幸一步登天的机会毕竟还是有的。
次日在朝阳宫大殿之上,在和姐妹们翩翩起舞之时,我偷偷往上瞄了几眼,看到了坐在龙椅上身穿皇袍端庄正坐的真宗皇上和皇后。一曲终了,姐妹们低头躬身退后。殿上传来皇上的劝酒声:“朕今日高兴,诸位爱卿不必拘礼,可开怀畅饮。特使,请!”诸位大臣和特使纷纷起身离座道:“谢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到寝室后,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正在大家激烈讨论之时,忽然传来一声喝喊:“圣-旨-到!”姐妹们赶忙整衣列队,低首跪拜。一个娘娘腔的小太监手抱拂尘,问道:“才女周梅儿可在?”我连忙上前一步道:“在”。小太监朗声宣旨:“奉万岁爷口谕,宣才女周梅儿今晚宁和宫伺驾。钦此。”
我一时紧张万分,不知所措。小太监笑道:“还不领旨?”
“臣妾领旨。”小太监转身离去。
姐妹们一下子围拥在我身边,说笑恭喜。或羡慕、或不屑、或忌妒,不一而足。
酉牌时分,我被两个太监引领,来到宁和宫。太监将我送入屋内,转身掩上门走开。呆在这个陌生的屋子里,我心里惴惴不安,紧张羞怯、甜蜜期待,种种滋味一起涌入心间。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便服的青年男人款步进来。正是日间我就见过的皇上,当今的万岁,连忙下跪请安:“臣妾周梅儿给万岁爷请安,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轻声言道:“免礼,起来说话。”我道:“谢万岁。”说罢起身,仍是低着头。
皇上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我抬起头来,目光与皇上相对。那是一双充满温柔与体贴的眼睛,平和中带有威严。皇上道:“你叫周梅儿?”“是。”“你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何人啊?”“回万岁爷,臣妾是汴梁人氏,家中仅有父母二人。”“哦。汴梁,朕已经很久没去汴梁了。”皇上似乎想起来什么往事,片刻后又问道:“你多大了?”“臣妾今年一十八岁。”皇上点点头。
一只温润的手托起我的下巴,我再次跟两道明亮的目光相对,心儿突突乱跳。
“你愿意伺候朕歇息吗?”我涨着通红的脸,低声道:“能够伺候万岁爷,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分。”“哈哈,”皇上大笑着,搂着我发颤的双肩,坐在床沿边。
帘幕低垂,斜月映窗。就在那个晚上,带有一丝紧张、一丝羞涩、一丝不安、一丝期待的心情,我光洁白腻的躯体躺在撒满银辉的御塌上,把一个少女的贞操,心甘情愿地奉献给了令我无比崇敬的明宗皇上。
连续三天,我都是在晚间陪伴着皇上。床第间事,从开始时候的不知所措,到渐渐明白诀窍,直至在安心享受与曲意伺候奉献中得到快乐。
我得到了当今皇上的宠爱,我也爱上了皇上。如果说开始时对皇上还有几分敬畏几分惶恐,那么不久以后我就发自内心地爱上了这个英明神武的皇上了。他的温存、他的睿智、他的宽厚、他的博学,都让我沉迷陶醉。白天,皇上在朝堂之上处理国家大事,殚精竭虑,一帮能臣武将常常在午后,被皇上叫到御书房问策论道。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又一次跪拜在院中房前的空地之上接旨:皇上册封我为贵人。从此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单独居所,有了自己的宫女和妈妈。
暮春时节的某天,我在屋内作画。桌台上一幅《侍女戏蝶图》已完成大半,忽听宫女紫灵来报,万岁爷即将驾临。我连忙起身出门迎驾,耳听得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禁城之内,敢如此纵声大笑的,除去当今皇上,别无二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妾接驾来迟,望企恕罪。”
“爱妃快快免礼。”皇上说着搀我起身,双双走入屋内。我的房间没有其他嫔妃的居室那么奢华富贵,也从不燃香。只是屋外栽种几棵梅树,几株细竹,室内的墙上贴着我自己胡乱书写的诗画。
皇上看到桌上那幅未完成的《侍女戏蝶图》,仔细品味,笑道:“爱妃丹青技法,近来又精进不少啊。朕也来凑凑热闹,给你题首诗吧。”“臣妾胡乱写画,已是有辱圣听,岂敢得万岁墨宝?”“呵呵,爱妃过谦了,朕禁宫之内,论聪明才华,爱妃当属第一人啊。”说罢,拿起狼毫,蘸满墨,提笔写道:“素手执团扇,园中戏蛱蝶”,下边苦思良久,一时竟无法下笔。
这时,门外一个小太监前来禀报:“启禀万岁,皇后娘娘刚刚诞下龙子,母子平安。”
“啊,太好了太好了,”皇上一时兴奋地慌了手脚,“爱妃爱妃,你听到了吗?皇后她又给朕添一皇子,朕现在已经有四位皇子了。”
我翩然给皇上下拜:“臣妾恭贺万岁爷又添龙子,恭祝皇后娘娘福寿康安!”
“哈哈,”皇上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这诗改日再给你续吧,呵呵。”说着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留下若有所思的我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
我整个的人和心都属于这个意气风发英明神武的一国之君,无论何时何地,能为皇上做任何事情,哪怕赴汤蹈火,都是我心甘情愿,在所不惜的。可是,这个统治大宋江山的皇帝,心里到底将我这个小小的妃子,置于什么位置呢?他有后宫佳丽三千,有皇后,大宋所有的女子只要他喜欢,都可以成为他的女人。他是我的全部,我只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八万里江山、几千万黎民,他的文臣武将,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可是,我呢?
秋风萧瑟,落叶缤纷。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皇上的身影了。听身边的宫女妈妈以及常来走动的钱贵人、吴贵人说,皇上现在正为立太子的事弄得烦心。要求立大皇子为太子的,都是朝中宰相、御史等重臣,符合立长不立幼的祖制,大皇子为人宽厚,仁爱,颇得一些老臣的赏识;要求立小皇子为太子的,却是当朝太师、兵马大元帅等手握兵权的人,因为小皇子是刘皇后娘娘所生,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皇上一定是被弄得左右为难了。
这日晚间,皇上来到我的居所,愁眉不展。我问道:“万岁近来愁容满面,不知所为何事?”皇上道:“爱妃有所不知,现在为立太子一事,朝中上下,皇宫内外已是钩心斗角,剑拔弩张了,此事无论结果如何,都难免惹来一场腥风血雨啊。立大皇子为太子符合我朝立长为嗣的规矩,立小皇子为太子,却是皇后一族志在必得,我有心立大皇子为太子,虽合了我朝的规矩,却担心令镇守边关的兵马元帅寒心;我若立了小皇子为太子,却怕皇后他们会权倾朝野,更加有恃无恐,对大皇子以及李丞相、薛御史等人不利啊。”
“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我试探着劝慰皇上。
“爱妃但说无妨。”
“万岁爷您雄才伟略,正当壮年。今日天下,四海升平。虽辽国时有入侵关内,然我大宋将士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此不足为患。俗话说,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依臣妾看来,此事可暂且搁置不议,待两位皇子都已长大成人,万岁可筵请当世高人调教几位皇子,待几位皇子成人后,万岁爷您可出题考察,效法古人尧舜禅位,将太子一位传于能继承万岁宏图伟业之人,这样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了,我大宋江山岂不万年永固了吗?”
“恩,爱妃此言使朕顿开茅塞,呵呵,好机敏的梅儿啊,呵呵。”皇上一展多日来紧皱的眉头,“来,陪朕手谈一局。”
我天真地以为,这一番话可以轻松地化解一段即将展开的嗣位之争,可以让后宫得到暂时的安宁,谁料到一场残酷的夺嗣之战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皇宫上空的天布满了阴霾,血雨腥风的时刻就在两天后的午夜拉开了序幕。
先是朝中重臣两朝元老李丞相,无故在府中遇刺身亡,朝野震惊,皇上急命大理寺火速破案,缉拿真凶。不料三日后,皇宫内未满百日的小皇子在吃过奶娘的乳汁后不久竟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七窍流血而亡。经太医诊断后认为,小皇子是身中剧毒而死。刘皇后整日神情恍惚,不时痴痴呆呆,一口咬定是大皇子派人加害她的小皇子的,要求皇上给她作主,废黜大皇子,严惩杀人凶手。
皇上和皇太后盛怒之下,将小皇子的奶娘严刑拷打,将宫中凡是能接触到小皇子的嫔妃、宫女一干人等逐一审问,重刑之下,奶娘屈打成招,被迫承认受大皇子派人许以重金、在小皇子所饮水中下鹤顶红剧毒。奶娘被处以死刑,灭门九族。相关宫女、太监也被问了个失察之罪,流放的流放,收监的收监,一时间哀嚎遍地。
好在皇上并未完全相信查办的结果,但对大皇子也不象以前那般宠爱了,不久之后找个机会让大皇子以代朕出征为名,长年驻守在边关。立嗣一题,旁人从此再也不敢提出意见。
皇上在一次到我房中歇息时,冷冷地对我言道:“立嗣乃朝中大事,关系到江山社稷安危,岂能拖延,一日不立嗣,宫中便永无宁日,朕听信了你的话,才落得臣死儿亡的地步。以后,你好生在后宫吟诗作画,莫要再干涉朝政了。”
我如落入冰窟,万般委屈只化作叩头谢罪:“臣妾罪该万死。”
皇上道:“算了,算了。”
从那日起,皇上便很少到我这里歇息。我知道,我深深爱着的皇上渐渐疏远了我,我失宠了。在皇上的心中,江山社稷才是他的最爱,我顶多只能成为他生活中的点缀,而现在连这些仅有的点缀也不复存在了。
第三章 邂逅
秋去春来,一年之后,正逢科考大年。皇上在大殿之上出题,要亲自面试各位大臣联合点中的前三甲的举子。不料在八股、论策还勉强应付外,皇上随口出的以“桃花”为题,各作诗一首,却令三甲举子露了怯。一柱香的时限过后,三人所作的诗也已写好,皇上看罢,龙颜不悦。厉声斥问大臣:“似此等才学之人,竟也能列入三甲,不知是我大宋真的无贤良之材,还是尔等鱼目混珠,不辨优劣。”几位大臣吓得连忙叩头谢罪。
这时,班中走出一位,跪倒启奏:“臣在各举子试卷之中,倒是发现一个很有才情之人,所作诗作甚有才华。只是闻听此人为人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恐难当安邦定国之任,故未能入选。”皇上不屑道:“小节不拘,亦非大过,错失贤良,岂不让天下读书人寒心?快快宣此人上殿!”
未多时,从殿下上来一人,白衣素衫,气定神闲。见过礼毕,皇上问道:“殿下所跪之人,姓字名谁,何方人氏啊?”那人朗声道:“启禀万岁,草民林逋,字君复,钱塘人氏。”
皇上道:“朕令你以梅花为题,一柱香时辰之内作七律诗一首。”
林逋答道:“草民领旨。”说毕,手握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汁,沉思片刻,提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写毕,太监将诗作呈给皇上,皇上边看边连连点头。吩咐林逋:“你将所作七律,给各位大臣念念。”
林逋躬身,朗声念道:“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念罢,殿上文武大臣无不拍手称赞,那三个所谓前三甲举人则灰头灰脸的。
散朝之后,林逋被皇上留下,在御书房又聊了半日,甚为投机。皇上当即宣旨让林逋做太子少傅,给两个皇子及几个公主讲诗习文。林逋再三请辞,皇上最终答应其只做一年,待物色到更合适的人选之后放其回家。
两个皇子及几个公主拿着风筝跑进了我的房间,唧唧喳喳地让我在风筝上给他们画上好看的画。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不禁快乐起来,提笔在每个风筝上面信手画着鸟儿、梅花、金鱼等各种各样的东西。画到最后一个镜月公主的风筝时,实在想不起该画什么了,随手在风筝上写了一句诗:“欲上青天揽玉魄,一丝牵挂系我身。”
禁不住镜月公主的再三拉扯,我随着孩子们来到宫中的院子里。不一会的功夫,几只风筝就飞上了天。
我扯着风筝的线向后退,边退边放线,猛地撞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呀”我吓得丢下线轴,却被一双手灵巧地接住。一个白衣素衫的青年男子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手里拿着线轴。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禁宫!”我大声呵斥,掩饰内心的慌乱。
“林老师,林老师这是梅妃娘娘。”孩子们跑过来忙着给介绍,“梅妃娘娘,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林老师。”
“在下林逋冲撞娘娘千岁,罪该万死,请娘娘恕罪。”林逋将线轴递给我,一躬到地,毕恭毕敬。
长期在宫中,遇到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太监。今日突然遇到这样一个陌生且英俊潇洒的男人,我不知该如何相处。半晌忙道:“既是殿下及公主的老师,就请先生好生照料几位殿下和公主吧。”说毕,将线轴交给林逋,我感到他的手无意间碰到我的手,内心顿时砰砰乱跳,急忙走开。我感到身后有一双留恋的眼神痴痴地看着我。
傍晚时分,镜月公主拿着风筝跑到我的房子,让我再在风筝上补画一些图案,我拿过风筝来看,发现在我题诗的下面竟然又有人续写两句诗:“芳尘宁染寒香舍,不弃东风伴彩云”。我忙问镜月:“这是你父皇续题的吗?”镜月公主道:“不是,这是我们林老师题的,林老师还问我头两句诗是谁题的,我说就是你刚刚遇到的梅妃娘娘啊,他竟愣了半天,后来他又在下面写了两句,让我拿来请你指教呢。”
我紧张地问她:“有没有旁人看到林老师写的这个风筝啊?”镜月道:“没有。林老师写完,就让我直接过来了。”“哦。”我放下心来道:“林老师才高八斗,后续两句胜我十倍,何谈指教呢。”说罢起身研墨,用彩笔在风筝上画些图案,将四句诗一起遮盖了。
送走镜月公主,我的心情始终不能平静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林逋英俊儒雅的形象不时在我眼前闪现,如果说,当初对皇上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敬仰一种膜拜,那么现在对这个在我生命中刚刚出现的林逋,却有着一种平等地亲近、喜欢。无数诗词中经常提到的相思之情,恐怕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夜晚,我拿出母亲送我的那件碧玉环,反复把玩,摸索。几年来,每当思念父母思念汴梁无可消解之时,我便把碧玉环取出,见此环如同见到亲人。母亲说这碧玉环中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能破解其中奥秘,定会受益匪浅,可惜我生性愚笨,始终未能参透其中端倪。
这日,我闲来无事,在荷花塘边散步,看着破败的莲叶一时兴起,随口吟道:“叶老荷处莲”,不料身后有人接道:“梅开盛时妍”,我转身定睛一看,原来是林逋,我的心不禁怦怦乱跳。林逋躬身一礼道:“梅妃娘娘不仅天生丽质,更是满腹经纶,在下钦佩之至。”我道:“林先生取笑了,我只是看过几卷诗书,信口开河,怎及名满天下的和靖先生呢?”
林逋道:“不知娘娘素日都喜欢研读谁的诗书?”我道:“岂敢妄谈研读,只是随手翻翻罢了。高兴之时读读前朝李太白诗,如《侠客行》里面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畅快淋漓,读罢精神为之一振,顿觉眼前豁然开朗。”林逋道:“娘娘所言极是。李太白不愧诗仙盛名,在下尤其喜欢他所作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人生若得如此,应无憾也。”
我道:“郁闷之时也看看李商隐。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在这深宫老此终生,只怕归乡如梦,无论春秋了。”林逋忽手握我手动情道:“在下游历四海,不求荣华富贵,只愿觅得红颜知己,相伴一生,此生亦无悔矣。自上次见过娘娘之面后,心中便认定娘娘便是在下梦寐以求的知己,娘娘若有意于我,在下便是拼却性命,也要与娘娘同生共死,相守余生。”
“先生不可造次,”我羞红了脸,挣脱握住我的手,“先生是风流倜傥名满天下的才子,多少名门闺秀可任先生挑选,小女子既入得宫来,身心已俱归属皇上,岂肯奢望做先生的红颜知己,折杀小女子了。望先生自重。”
林逋道:“倘若娘娘不是在宫中,倘若娘娘还是汴梁城中的周府小姐,娘娘可肯接受在下的一片真心?”我一时痴住,是啊,我若还是多年前的梅儿,一定会毫不犹豫接受这份情意,父母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佳婿的。但时过境迁,唉,我不置可否,低头陷入沉思。
林逋忽然呼唤我的乳名,道:“梅儿,在下对你一片痴情,苍天可表。”
此刻,我已经完全被他的真情感动,今生今世能够与所爱之人相识相守,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承蒙郎君厚爱,妾不胜感激。只愿今生恩爱无间,永不分离。”
林逋一下子将我拥入怀中,道:“梅儿,你是我今生至爱,在下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不负你!”我闭上眼睛,迎接那令我晕眩的热吻,此刻我已陶醉在被爱海环绕的舟中,顾不上明日即将来临的风风雨雨,洪涛恶浪。
第四章 死约
宫中戒律森严,等级分明,耳目众多,唯恐被旁人瞧见,我与林逋相约,每隔十天半月,通过镜月公主往来传递书信,以解相思之苦。
这日午后,镜月公主象往常一样来我这里,我迫不及待地取出从其书里夹带的一封信。信是林逋所填的半首《相思令》“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看罢难抑相思之苦,我含泪在词的下方续道:“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将来信重新叠好,放在书中,哄着镜月公主给林逋送去。
申牌时分,一个小太监走进我院中宣旨,皇上命我到御书房。皇上已经好久没有召见我了,这次见我,难料吉凶。
我忐忑不安地随小太监进入御书房,抬头看见皇上一脸怒气端坐在龙书案边,跟随他多年的王公公面无表情站在一旁,地上跪着一人,竟然是林逋。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镜月公主所携带的我与林逋的往来书信,无意间落入了皇上的手中。事已至此,我反倒平静下来,躬身向皇上施礼。
皇上强压怒火,手里举着那封信,问我:“梅妃,这首《相思令》可是出自你手?”我坦然应道:“回陛下,这首《相思令》上半阕是林先生所作,下半阕是臣妾续填。”皇上道:“爱妃恐是被这奸人所迷惑,信手所填的吧?”我回道:“陛下,臣妾自从数月前与林先生在宫中结识,相见恨晚,已暗自情定终生。臣妾亦知这是犯了欺君之罪,辜负了陛下对臣妾的宠爱,请陛下降罪,将臣妾斩首示众,臣妾毫无怨言。”
林逋朗声道:“陛下,这一切都是在下所为,与梅妃娘娘无关。在下浪荡风流成性,见梅妃娘娘举止端庄,容貌俏丽,心生歹念,有意勾引轻薄,铸此大错,望陛下将我处死,以平息陛下雷霆之怒。”
皇上大怒道:“好好好,我就成全了你们这对同命鸳鸯,来人啊,把他们押出去,斩了!”御林军立刻从外面进来,拉起我和林逋往外就走。这时,一直躲藏在房外的几个皇子和公主都跑进来,一起跪下哀求道:“求父皇开恩,饶过林老师和梅妃娘娘吧。”皇上怒道:“你们快起来,此事与你们无干,快快退出去。”此时我已如死灰,劝几位皇子和公主:“不要再为我求情了,既已身犯死罪,还有何面目活在人世。”
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皇后娘娘驾到。”前面走过来几位宫女,皇后娘娘快步走到皇上面前,见过礼道:“听小的们说万岁要除去这两个秽乱宫廷之徒,哀家本不该拦阻,只是这林逋乃是当今名士,现天下人都知道林逋为皇上赏识,升为太傅,正盛传皇上任人唯贤,倘若今日杀了林逋,一来恐为天下人耻笑,二来此事传将出去,皇室颜面也无光。望万岁三思。”
皇上沉思片刻,对我和林逋道:“既然有那么多人为你们求情,我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有两只生死牌,一为生牌,一为死牌,你们二人可任意挑选,挑中生牌者可生,挑中死牌者则死。谁生谁死,那就各安天命吧。”说着,吩咐王公公,“去取那副生死牌来。”须臾王公公将两只取来,放在庭下。
我知道这是皇上惯用的杀人伎俩,去年因立嗣一事杀人时为不落天下人口舌,故意让犯人在两只都写着“死”字的生死牌里挑选,今日又是故技重演罢了。
“梅妃娘娘,你先来挑吧。”王公公道。我上前随意挑了一张牌,取出一看,赫然写着“生”,我大吃一惊,难道皇上真的有那么好心,想让我活下去吗?那剩下留给林逋的那张岂不是张“死”牌了吗?王公公走过来,要将我手中的牌子取走,交给陛下过目。
看着我全心爱着的林逋一眼,这个出现在我生命中那么短暂却又给我那么多深情的男人,顿时,心理有了主意。
我一把将这张厚纸做的牌子塞入口中,使劲嚼了几口吞入腹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我跪下对皇上道:“陛下,臣妾挑了个死牌,已吃入腹中,林先生的那张生牌,就不用再看了吧。求陛下遵守诺言,放林先生一条生路,既然天意如此,臣妾无怨无悔。臣妾只想求陛下一件事,请陛下在臣妾死后,葬在汴梁老家。”说罢,闭目无言。
林逋叫道:“不,不,梅儿,让我去死,你若一死,我岂能独活人世?”
我黯然道:“林郎,此生梅儿辜负了你的一片真情,你需好好珍重,来生来世,纵然经历百年、千年,我也会寻到你,与你永不分离!”
一个时辰之后,我打扮停当,王公公带着一个小太监给我送来了一匹白绫,眼里含着泪水:“梅妃娘娘,老奴给您送行来了。”“谢谢王公公,林先生现在何处?”“林先生已被逐出宫去,遣送原籍。梅妃娘娘,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长舒了一口气,林郎的命保住,我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取出碧玉环,交给王公公道“王公公,在我死后,请将这件玉器交还给我的父母。这是我府中的传家之物,请转告我父母,就说我不孝,不能在二老膝下尽孝了。”王公公含泪答应了,道:“娘娘有所不知,其实皇上命老奴拿出的那两只生死牌,写的都是“生”字啊,皇上看你跟林先生情深意笃,也想放你们一条生路的,谁知竟然落得如此结局。”
我惨然一笑,即便皇上留我一命,我又有何面目面对皇上呢,皇上和林郎,一个给了我宠爱,一个给了我真爱,唯有一死,不再两难。
白绫从梁上垂下,打好一个死结,我站在梨木凳子上,将白绫的死结放在颈下,狠一狠心,踩塌凳子,我的身子顿时垂在空中,眼前的景象渐渐变暗、变得模糊,一会的功夫我感到自己象一片云,浮在半空,飘飘荡荡,向一个洁白无暇的世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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