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魅,子弹飞蹿。
1934年12月16日子夜,红第19师某团侦察参谋肖力雄,在一个三岔路口与敌遭遇,当即飞奔进入一片灌木丛,前面就是黑压压的原始森林。
蓦地,一道溪流横亘在前方,肖力雄纵身一跃,飞跨而过。凌空的瞬间,陡觉右脚跟被重重地一击,但他浑然不顾剧痛,一口气冲进了密林。
敌人遇险畏缩,在林外放了一阵乱枪后,悻悻离去。肖力雄摸了把右脚后跟,可摸到的却是满手鲜血,布鞋不见了,他的心仿佛瞬间掉进了冰水中。
两天前,执行北上抗日任务的红第19师,在黄山之麓的谭家桥与敌激战失利。身负重伤的军需科赵科长,费力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布囊,对临时编到军需科担负护卫的肖力雄说:“伏岭村的邵老伯,还欠他20块银圆粮秣钱……”
看到战友牺牲前,仍然惦记着使命,肖力雄噙泪点点头。那一刻,数天前的一幕倏然浮现眼前——
1934年12月5日,红第19师辗转浙西,经徽杭古道进入浙皖交界的皖南绩溪县伏岭村。初冬的山区阴雨连绵,北征的队伍奉命入村宿营休整。
伏岭村开明绅士邵老伯,得知红军粮食紧缺,赶紧联络几个叔伯兄弟,支援了200多担籼米和苞谷。结算粮款时发现尚缺20块银圆,赵科长当即给邵老伯写下欠条,承诺两个月内将余款送来。
思绪间,分散突围的军号声骤然响起,肖力雄揣着银圆布囊,一口气翻过几座大山才停下来。部队已经向南撤退,他却必须独自东行,完成赵科长交给的艰巨任务。可是,潭家桥到伏岭村有近200里路程,带着银圆走路叮当响,沿途追兵如狼、哨卡林立,每一步都面临着难以预测的风险。
思忖间,肖力雄想起在缝纫组看过女战士们缝衣做鞋的情景,当时还拿了个针线包揣在兜里。便用匕首把布鞋垫层割开,一只鞋里平铺5块银圆,缝好后一试,稍稍有点硌脚,但对自小光脚板走路的山里娃来说,显然不是难题。
还有10块银圆无处隐藏,正发愁时,眼前的一片竹林,让学过篾匠手艺的闽南后生霎时有了主意。他砍下一截2米多长的毛竹,打通底部两个关节,塞把枯叶再放块银圆,然后钻孔打销,又灌水让枯叶膨胀,最后用黄泥塞紧。
脚穿泥土斑驳的布鞋,肩扛缚着砍刀、挂着麻绳的竹棒,肖力雄单枪匹马踏上了践诺之旅。只是没想到,才走出十几公里,就遭遇了这场险情。
这一刻,肖力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判断鞋子定然是脚后跟中弹时被打飞的。他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溪流湍急,可不知这会儿鞋子被冲到了哪里。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肖力雄撑着树棒走出密林,只见小溪仅一扁担宽,赶紧顺着溪流往下找,终于在百十米外的弯道处,看到布鞋正挂在一丛倒卧的树枝上,跳进水里抓起鞋一看,却傻了眼,鞋底张开大嘴,5块银圆荡然无存。
鞋子掉在溪水里,银圆一定跑不到哪里去!他三步并两步地奔回跳越溪流的位置,仔细往下游找,才走出两步,就看见清澈的泉水中,晨光映出几道明晃晃的亮光,正是那几个比性命还金贵的宝贝疙瘩。
他小心翼翼地把银圆一个个拣起来,紧紧地一把捂在胸口上。
二
月色清冷,万籁俱寂。
赵科长牺牲前的那句嘱托,再次在肖力雄耳畔响起:你一定要把粮秣款送到他家里。红军是革命的队伍,不能坏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规矩。
可天不遂人愿,银圆虽然失而复得,可布鞋底却脱了帮。
肖力雄一摸口袋,发现口袋在奔跑中被树枝挂豁了口,针线包也丢了。只得把重新塞进银圆的布鞋糊上泥巴,包上箬叶揣进怀里。
完成这件大事,他才解下绑腿布包好伤口,脱下左脚鞋子趿在右脚上,再用原先装银圆的布囊套在左脚上,撑着树棒,一瘸一拐地踏上了羊肠小道。
临近晌午,正要走出一个山坳口时,突然听到前面传来敌军盘查行人的骂骂咧咧声。眼见敌人连山间小道都设了哨卡,正在疯狂地追捕失散的红军,肖力雄索性避开道路,专拣人迹罕至的丛林山谷,看着星星向东走。
摸摸索索走了一夜,饥饿加寒冷,令肖力雄几近虚脱,可怀里的布鞋不时戳着心口,仿佛在催促他奋力赶路。傍晚,顺着一缕炊烟寻到一间茅屋,他刚对坐在门前纳鞋底的大娘喊了一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肖力雄骤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一摸怀里,不由得猛然坐了起来,怀里空空如也,连那身血染的军装也换成了粗布蓝褂。
听到竹床“吱嘎”一声响,守在门口纳鞋的大娘连忙奔进屋,看见肖力雄一脸惺急的模样,赶紧指着墙角的箩筐说,你的金贵物什,都收在稻壳里呢!
肖力雄一骨碌下了床,奔过去扒开箩筐里的稻壳,看见箬叶包和驳壳枪,都完好地躺在暖烘烘的稻壳里,那根毛竹棒也靠在墙角。
原来,肖力雄晕倒在茅屋门前,大娘把他抱进屋里搬上床,脱掉他的红军服,换上儿子的衣裳,又盖上两床被子让他发汗,他才摆脱了病魔纠缠。
接过大娘端来的苞谷糊,肖力雄到门外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此时已是第三天晌午,山坳里只有山风在呜呜低吟。吞下一大碗玉米糊,肚子里顿时暖和起来,看到门口有一堆树疙瘩,便抓起屋檐下的斧头,劈成小块,整齐堆好。
临行前,肖力雄跟大娘说要借副针线。大娘说,你要缝什么,我帮你就是了。肖力雄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不能说……”
大娘怔了怔,说:“你们队伍上有规矩,我懂。我的娃儿跟你一般大,前年跟红军走了,昨夜还梦见他回来了……”说着,撩起衣摆抹了把眼泪。
没想一句话没接上,竟触发了大娘的伤心事。肖力雄赶紧对大娘说,一定想办法帮她找儿子,看到大娘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他才转身离开茅屋。
可他并未立即踏上北行路,而是钻进屋后的竹林里,取出裹满泥浆的布鞋洗净缝好。接着,又洗去军衣上的血迹,撕成布片挂在竹枝上晾晒,他寻思红军服不能叫敌人发现,撕成布片还能让大娘纳双鞋底呢。直到月上林梢,才悄悄返回茅屋,把布片连同针线一起摆在窗台上,上面压着大娘做的新布鞋。
这双布鞋,是肖力雄从昏迷中醒来时,大娘让他穿上的。在竹林里,肖力雄想来想去觉得不妥,这会儿便脱下布鞋,换上挂在墙上的旧草鞋。
临行一刻,肖力雄耳边蓦然响起大娘说的那番话,恍然明白她天天坐在门前纳鞋底,其实是在等候儿子归来,心底泛起一股酸楚,“扑通”一下跪在茅屋前,默默说道:“大娘,如果找不到你儿子,等胜利了,我一定来侍奉你老人家!”
三
转眼到了第17天夜晚,山城绩溪的东山崖顶,肖力雄边嚼着大娘烙的苞米饼,边眺望山下的点点灯火,心头漫过一缕兴奋。数日昼伏夜行、翻山越岭,估摸着已经走过大半路程,他盼着早点完成特殊使命,赶早回头追赶队伍。
殊不知,当胜利近在咫尺时,往往潜伏着最大的危机。
黎明时分,肖力雄走到千年古镇仁里村,站在山腰,远远看见百米宽的登源河上,那座三尺木桥就像一根竹竿横漂河面。半个月前,红第19师向西挺进途中,肖力雄作为团侦察参谋,曾通过这座木桥前往县城侦察,对这一带地形较为熟悉。因此,决定赶在拂晓来到前,过桥进入对岸的群山中。
孰料,刚走到木桥中间,前方突然闪出两个敌军,肖力雄想也没想转身就跑,可南桥头竟也冒出个敌人,正虎视耽耽地举枪瞄准他。
眼看掉入敌人的陷阱,肖力雄当即纵身扑倒在桥板上,迅速拔出驳壳抢,一个点射撂倒了桥南的敌人,然后一个侧翻身转向桥北,就在这瞬间,桥北敌军射出的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肩,冲力顿时把他掀翻滚落桥面。
肖力雄眼疾手快,左手一把抓住桥边的索链,恰是悬空的瞬间,隐身桥头石礅上的两个敌军暴露在他视线中,他当即挥枪一个连发,敌人应声栽入河中。
虽然仅在电光石火间,但负伤的左臂吃不住身体重量,肖力雄“扑通”坠落刺骨的河水中。他用左胳膊夹着竹桥增加浮力,右手举枪环顾四周,确认3个敌军皆已毙命,这才奋力划水游到对岸,紧捂左肩伤口奔入山中。
奔跑途中,肖力雄撕下衬衣下摆捆绑伤口止血,然后一口气奔到之前发现的一个山洞里。山洞处在一座断崖上,可以鸟瞰山下的动静,洞里积着厚厚的一层枯叶,散发出暖烘烘的地热,洞角还有一股山泉淙淙流出。
肖力雄把湿漉漉的衣裳和布鞋,放在洞口的岩石上晾晒。一路上,因担心布鞋底会被磨穿,翻山越岭时,他总穿着草鞋,直到补觉时才换上布鞋取暖。
山洞养伤的日子险恶相随,子弹虽然没伤到骨头,但弹头却嵌在腱肌里,肖力雄咬牙把它抠了出来。山下搜捕红军的敌人一直没撤,有几次甚至爬到山腰上。最大的难题是缺少食物,只能靠挖冬笋、捉鱼虾勉强充饥。
就这样捱过20多天。那天黄昏,下起了蒙蒙小雪,片刻间,山下村庄突然响起“噼噼啪啪”的炮仗声,肖力雄倏然一惊,原来已经到了除夕夜。他屈指一算,离赵科长承诺的两个月正好差一天,料想年关戒备松懈,决定立即下山。
果然,一路畅通无阻,黎明时的古村落仍沉浸在寂静中,肖力雄很快找到了邵家老屋。他四下观察确定没人,悄悄地把银圆堆成两摞搁在台阶上,又掏出从村口墙上揭下的布告,撕下“匪军”那片纸,咬破手指,用鲜血将“匪”字涂红,组成“红军”二字,压在银圆下,这才闪身蹲在巷口的墙角,目不转睛地盯着。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邵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刚抬脚迈出门槛的邵老伯,一眼就看见了台阶上的两摞银圆。他吃惊地蹲下抽出纸条一看,猛然抬头四下张望一眼,迅速抓起银圆,进屋关上了门。
肖力雄走出村庄,快步向南而行,他要去追赶队伍,寻找大娘的儿子。身后,喜迎新年的炮仗声轰然响起,炸得他心里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