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缠绵在橘子洲头,像是不愿醒来的梦,而风却先一步醒了。江风裹挟着水汽,轻柔地掠过青年雕像的衣角,俏皮地往我手心里钻。这风啊,带着股潮乎乎的劲儿,恰似刚从湘江水底打捞而出,里头裹着水草淡淡的腥气,又巧妙地混着橘子花那丝丝缕缕的甜香,好似一首清新的晨曲,在洲头奏响。
前几日在长沙机场工地,我见到了王师傅的妻子。她于八月前来探亲,那帆布包上还留着工地的水泥点子,像是记录着她一路的奔波。那天,她执意要独自前往橘子洲,嘴里念叨着:“想看看他常念叨的江。”午后的日头毒得厉害,柏油路被晒得仿佛能烙饼。她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徒步走着,手背被晒得通红,暴起的青筋像极了老橘子树盘根错节的根。路过卖冰粉的摊子,热心的老板娘往她手里塞了片荷叶,说道:“挡挡太阳。”她却轻轻把荷叶反过来,小心翼翼地包起给丈夫买的薄荷糖,喃喃自语:“别化了。”
此刻,我踩着晶莹的露水朝着洲头漫步,脑海里总浮现出她描述的那些画面:橘子树的影子在地上悠悠晃动,宛如一群歪歪扭扭的绿伞,在微风中轻舞;青年雕像的基座下,一群活泼的小学生举着明艳的向日葵拍照,他们那红扑扑的小脸晒得像熟透的蜜桃,洋溢着纯真的笑容;她缓缓走上前,轻轻摸了摸雕像的衣角,轻声说道:“比工地上的钢筋凉些。”指尖沾上的灰尘,在青铜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记,可风轻轻一吹,那印记便悄然散去,如同岁月里的一抹轻痕。
沿着石阶前行,石阶缝里的青苔绿得仿佛能拧出汁来,鲜嫩欲滴。栏杆上的铜锈被无数双手摸得发亮,当指腹轻轻蹭过,便能感受到那深浅不一的凹痕。我不禁猜想,许是几十年前,某个头戴草帽的船工曾在此处倚靠着,望着江面沉思;又或是哪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举着鲜艳的队旗在此庄严宣誓时,手心里紧张得出汗,汗水慢慢浸出,才留下了这些岁月的痕迹。
橘子树正值挂青果的时候,那青果有拳头般大小,调皮地藏在枝叶的缝隙里,像是在和人们捉迷藏。风轻轻拂过,枝叶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有人在低声诵读着岁月的诗篇。这让我想起那年深秋来到此地,满树的橙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宛如一个个小灯笼。摘果的老人踩着木梯,竹篮里的橘子欢快地滚动着,果皮上的白霜沾满了他的双手。老人笑着往我兜里塞了一个,说道:“这洲上的橘子,比别处甜三分。”那橙黄的橘子皮蹭着掌心,暖融融的,一直暖到了心里。此刻,这些青果虽还带着涩意,但凑近了仔细去闻,蒂头处已有了那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仿佛是在将明年的甜蜜,提前酿在了这轻柔的风里。
橘子树在风中低语,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而此时,江面上的雾也开始渐渐散去,如同揭开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对岸的楼影逐渐清晰起来,轮廓分明。货轮鸣着低沉的笛声缓缓驶过,浪头有节奏地拍打着洲边的礁石,发出“啪啪”的声响,恰似谁在轻轻拍打着历史的肩膀,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青年雕像的衣角在风中肆意舒展,那袖口的褶皱里,仿佛还藏着1925年的风。遥想那年,他站在这里,极目远眺湘江北去,笔杆在掌心被握得发烫,写下的那些激昂文字,时过百年,如今仿佛还在江面上飘荡,时而被浪头打湿,时而又被风烘干,一字一句,都深深地长在了洲头的泥土里,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印记。
王师傅的妻子说,她走到江滩时,凉鞋里灌满了细细的沙粒。她脱下凉鞋倾倒,沙粒簌簌地落在江水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细数着走过的步子。这时,一位戴斗笠的老艄公摇着小船悠悠经过,热情地喊她:“姑娘,上来歇脚。” 她微笑着摆摆手,回答道:“快走到头了。”后来,她在主席雕像下歇脚,把帆布包垫在屁股底下,掏出给丈夫买的薄荷糖,自己含了一颗,惬意地说道:“凉丝丝的,像把工地的热风都咽下去了。”她望着雕像,心中涌起一阵温暖,仿佛丈夫就在身边,一同感受着这橘子洲的风。想着丈夫在工地的辛苦,她更珍惜手中给丈夫买的薄荷糖,那不仅是颗糖,更是她对丈夫深深的牵挂。
在洲头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兴致勃勃地给孙儿讲述着“指点江山”的故事。老人手中的拐杖尖在地上缓缓划着,画出一条弯弯的江,他温和地说道:“你看这水,绕着洲头打了个转,再往前,就汇入大湖了。”孙儿穿着凉鞋,调皮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石子咕噜噜地滚进江里,溅起的水花,像是给老人的话加上了一个生动的逗号。风轻轻掀起老人的衣襟,露出里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汗衫,那汗衫虽已洗得发白,却透着一种别样的筋骨,仿佛在诉说着那个时代的热血与奉献。
卖臭豆腐的担子从身边悠悠经过,卤水的独特香气混合着辣椒的呛味,在风里打了个滚,钻进了我的鼻腔。挑担的师傅扯着嗓子喊着:“热乎的!”那嗓门亮得如同江面上响亮的号子。我忍不住买了一份,瓷碗边缘烫得指尖微微发麻,辣酱沾在嘴角,辣得我直吸气,可不知怎的,眼里却沁出了泪。这味道,和二十年前父亲带我来吃的,一模一样,瞬间将我拉回到那段温暖的童年时光。
暮色如同轻柔的纱幔,缓缓漫了上来,江灯也一盏盏次第亮了起来,像是为橘子洲头披上了一件璀璨的外衣。洲头的风愈发温柔,裹着那浓郁的橘花香,亲昵地往我怀里钻。青年雕像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江水里,宛如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仿佛在引领着人们探寻历史的深处。我忽然间懂了,这洲头的风,从来就不是普通的一阵风,它是岁月年轮的温度,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与温情。它是当年的笔锋,书写着激昂的篇章;它是船工的号子,喊出生活的力量;它是老人的汗衫,见证着奉献的岁月;它是孩子的凉鞋,跳跃着纯真的快乐;它是王师傅妻子掌心里没化的薄荷糖,饱含着深深的牵挂与爱意;它是所有来过、爱过、奋斗过的人,留在时光里的温暖呼吸。
走的时候,我轻轻摘了片橘子叶,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叶子上的纹路,像极了湘江的支流,弯弯曲曲,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那是向着未来、向着希望的方向。风还在悠悠地吹着,带着叶尖的清香,朝着远处飘去——朝着机场工地的方向,朝着那些需要力量的地方,朝着那些正在蓬勃生长的日子里,带去橘子洲头独有的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