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CT室大门像一张沉重的金属嘴,缓缓合拢,童青霞的影子被扭曲、拉长,最终消失在冰冷的光泽之后。她盯着门缝里自己最后一点残像,心中却翻涌着一种奇异的感受:那被门吞噬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某种真实存在却被强制剥离的东西——一个被强行遗弃的旧我。  

  她走出医院大门,城市夜晚的霓虹灯在远处流淌。医生的话语在她脑中回荡:“病灶在扩大,边缘不规则……需进一步观察……”那些词语如同无形却锋利的钩子,牵扯着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她站在街边,呼吸着带有汽车尾气和消毒水混合气息的空气,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双脚踩在棉花上,世界在眼前扭曲、旋转。她费力地支撑住身体,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却也像针尖刺破了某种强制压抑的伪装。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滑入意识:时间,这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敌人,正以CT机般精密而冷酷的方式,分秒必争地清点着她剩余的沙粒。她需要某种东西,某种能象征性地短暂困住时间脚步的东西。

  童青霞径直走进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她目标明确,行动迅捷,犹如执行一项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秘密任务。她推着购物车,车轮在寂静的店里发出空洞的声响,一路奔向摆放闹钟的货架。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再挑选,不再犹豫,直接拂过整个货架。那些方形的、圆形的、色彩各异的塑料闹钟,像被施了咒语般纷纷跌落进购物车。指针在透明塑料罩下微微颤动着,滴答声微弱却清晰,像是无数个微小的生命在各自呢喃低语。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睡眼惺忪地扫视着这一车滴答作响的闹钟,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童青霞面无表情地递过钱,拎起几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塑料袋在她手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回到家中,童青霞径直走进浴室。瓷砖冰冷坚硬,灯光惨白,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孔。她蹲下来,将塑料袋里的闹钟一股脑儿倾倒在光洁的地砖上。几十个闹钟在灯下闪烁着廉价的光泽,指针在各自的面盘上争分夺秒地奔跑,滴答、滴答、滴答……无数细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叠加、回旋,起初是低语,渐渐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神经,又像是那看不见的病灶在她体内疯狂生长的声音。她颤抖着双手,几乎是扑倒在地,抓起几个闹钟,粗暴地撕扯掉外面的塑料包装,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她摸索着那些小小的旋钮,指甲抠刮着塑料外壳,一个一个,疯狂地将指针拨向三点——那个传说中灵魂最轻、最易离体的时刻,那个被恐惧无限放大的、属于她的审判时刻。

  “叮铃铃——”“嘀嘀嘀——”“哔哔哔——”……尖锐、嘶鸣、电子合成的嚎叫……所有的闹钟在设定好的三点整,骤然爆发出各自最刺耳的声音!警报声、铃声、蜂鸣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从四面八方狠狠刺穿她的耳膜,扎进她早已不堪重负的脑髓。这声音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堤坝。

  “闭嘴!都闭嘴!”童青霞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微弱而绝望。她猛地打开洗脸池的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池壁,然后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疯狂地抓起那些尖叫着的闹钟,将它们一个个狠狠地按进冰冷的水里!水花四溅,溅湿了她的衣服和脸颊。水下的世界扭曲而模糊,那些闹钟在水里依然顽固地震动着,发出沉闷而怪异的“嗡嗡”声,像是溺毙者不甘的诅咒。彩色的塑料外壳在水下诡异地晃动,指针竟依然在顽强地走动,仿佛水也无法真正扼杀时间的脚步。她死死地按着,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水浸透了她的袖口,冰冷的触感沿着皮肤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中那团被恐惧点燃的熊熊烈火。水下的闹钟隔着水面,仿佛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徒劳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煎熬。当最后一个闹钟的震动在水底耗尽气力,沉入无声的深渊,浴室内只剩下水龙头单调的哗哗声。童青霞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浴缸边缘,大口喘着粗气。水珠顺着她湿透的头发和脸颊不断滑落。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片狼藉:漂浮的、沉底的闹钟,散落的塑料包装,满地的水渍……在惨白的灯光下,这景象荒诞得如同一个拙劣的噩梦场景。

  窗外,城市的灯火不知何时已渐渐稀疏,深邃的夜空边缘悄然透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灰白,像时间本身磨损后露出的底色。浴室里的水汽弥漫,沉浮的闹钟如同搁浅在时间浅滩的尸体。她麻木地伸出手,捞起离她最近的一个红色闹钟,塑料外壳冰凉湿滑,像刚从某种生物体内剥离的器官。她甩了甩水珠,将它放在湿漉漉的洗手台上。那细小的秒针,竟仍在表盘上轻微却执着地颤抖着,仿佛一个被扼住喉咙的人,在窒息前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   

  她盯着那根微微颤抖的秒针,指尖悬在空中,迟迟不敢落下。是幻觉?是现实?还是这冰冷的塑料壳里,真的囚禁着一个永不疲倦的幽灵?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镜中那张被水汽模糊的、惨白而陌生的脸。那镜中人影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那表情既非哭,也非笑,更像是对某种终极荒谬的无声确认——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试图溺毙这些时间的象征,那根指向终结的指针,始终在看不见的地方,冷酷而精确地移动着,永不回头。

  童青霞的手指悬在那微微颤抖的红色闹钟上方,如同一个被时间本身施了定身咒的囚徒。那秒针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像是命运在无声地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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