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把文字从地面升高一米》,仿佛跟随焦红军走过了一场跨越四十载的文字修行。这位1969年生于烟台莱山区的写作者与评论家,早已在文学领域刻下深深的足迹——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的双重身份,《当代散文》副主编与《胶东散文年选》主编的担当,四十余部散文专著的策划出版,以及《人民日报》征文奖、刘勰散文奖等诸多荣誉的加身,都在诉说着他与文字的不解之缘。那些浸润着汗水与思考的故事里,既有对《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笔法暗合,也有对《红楼梦》考据精神的悄然呼应,更藏着与古今中外写作者灵魂共振的心灵感应——文字如何从记录生活的“地面”,生长出照见时代、叩问人心的“高度”。

  焦红军的文字起点,带着《诗经》“采风”般的质朴与敏锐。二十岁那年,一篇发表在《烟台日报》的文章,像《诗经》里“风”的篇章,从乡野间被听见,被珍视。进入宣传部后,面对满室三十余岁的文化精英,他没有如仲永般止步,反倒以“好脑头不如烂笔头”的执拗,在抄录《人民日报》“夜读”文字时,悄然吸收着文章的深邃含义。那些深夜灯光下流淌的文字,恰似左丘明著《左传》时“其文缓,其旨远”的耐心,一年150篇稿件的积累,不是简单的数量叠加,而是如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般的坚守。当《海以大为壮》以两万字篇幅致敬牟平企业家贺先壮时,题目化用《史记·李斯列传》“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的典故,既见古意,又含新机——正如司马迁为游侠、货殖立传,让被正史忽略的生命获得尊严,他也让乡镇企业家的奋斗,在文字中获得了超越时代的重量。《消失的村庄》则以“消失”二字破题,暗合了鲁迅《故乡》中“老屋离我愈远了”的怅惘,却又在怅惘中注入希望:周家庄人集体进城的创举,被他写成中国农村城市化的鲜活注脚,恰似茅盾写《春蚕》时,于乡土叙事中见时代潮涌,让一个村庄的变迁,成为大时代的缩影。

  这种“以文字为史笔”的自觉,在《马钰传》的写作中愈发深沉。这部让他耗费两年心血的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既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里程碑,更彰显了他对地方文化的深耕。当发现马钰是牟平同乡时,焦红军像陈寅恪考证《柳如是别传》般,在史料的蛛丝马迹中打捞真相。面对《道藏》中寥寥无几的记载,他将马钰的千首诗作当作“心灵日记”,正如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却能与古人神交,他在“赤脚前行、白衣飘飘”的想象中,让八百年前的道士从诗中走出。那些对“全真七子”遗址的寻访,从大寺巷到金莲堂路,恰似顾炎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实践,让文字不仅是纸上的考据,更是与故乡土地的对话。他在文中写道:“变化了的只是时间和环境,但人心与道心不会变。”这与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文化的核心在人心”的洞见不谋而合。《马钰传》最终能引发台湾全真团体的寻根之旅,获“烟台优秀社会科学成果奖”,正印证了钱钟书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文字能打破时空阻隔,让历史人物的精神,成为连接古今的纽带,让沉睡的地方文化,在笔墨间重焕生机。

  为王小波故居挂牌的举动,则暗含着沈从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的温情,也与他后来主编《胶东作家亲情散文选》时对“故乡记忆”的关注一脉相承。焦红军从《战福》的风物描写中辨认出胶东印记,如汪曾祺写《受戒》时对故乡风物的精准捕捉——那些“海菜包子”“炕桌”的细节,藏着作家与土地的隐秘联结。他在老书记模糊的回忆里拼接往事,像福克纳构建“约克纳帕塔法县”般,让青虎山村成为王小波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坐标。当“王小波故居”的牌子挂上墙,当纪念雕塑立起来,文字便成了治愈时间的良药——正如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用文字安顿生命,他也让一位作家的青春记忆,在故乡的土地上获得了永恒的栖居地。他说“有了好酒、好的品牌力,卖酒还愁巷子深吗?”这与莫言“写故乡就是写世界”的理念隔空呼应:真正的好文字,从不需要刻意吆喝,它自会如酒香般,穿越岁月的巷陌。这篇《沿着王小波走过的道路》入选《2012中国最美散文》,正是对这份理念的最佳印证。

  最动人的,是焦红军对“文字升高一米”的实践,暗合了福柯“知识考古学”的路径,也体现在他《跃动的半岛——胶东地域散文论稿》《写作其实并不难》等评论集的深度思考中。在胶东散文平台的八年里,他拒绝浮躁的应酬,像梭罗在瓦尔登湖般坚守,收录近四千篇原创散文,恰如博尔赫斯经营他的“巴别图书馆”,让每个基层作者的文字都获得尊严。这部斩获第十届冰心散文奖唯一散文理论奖的著作,正因它如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般,在地域写作中发掘出普遍的人性光辉。    

  110位作者的作品、400多位省一级会员、100多位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这些数字背后,是他对罗兰?巴特“作者之死”的反向实践——不是消解作者,而是让更多作者在文字中“复活”。他在《结庐在人境》中写“写作不是公器,只要文章有益于世道人心,足矣。”这与卡夫卡“写作是祈祷的形式”的感悟相通,让文字从功利的泥沼中挣脱,回归到“立心”“立命”的本真。他发表在《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报刊的四十余万字文艺评论,正是这种本真追求的延续。

  掩卷时,忽然懂得“升高一米”的深意:它不是如李白“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虚妄,而是如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沉潜。从抄录名篇到独创一格,从《中年的船,没有港湾》的现实聚焦到《冰心与烟台》的历史钩沉,从个人写作到培育群体,焦红军用四十年证明:文字的高度,永远建立在对土地的深情上,对人性的洞察里,对时代的担当间。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所言,“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他的文字,正是拂过掌纹的那双手,让每一道纹路里的故事,都能在阳光下,升高一米,再升高一米——这升高的,不仅是文字的分量,更是一个写作者对生命、对时代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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