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玄奘,字缝里都带着沙砾子。隋末的佛经堆得像乱柴,这卷说 "空",那卷说 "有",和尚们辩得面红耳赤,香案上的烛火都晃得慌。他站在法门寺的经架前,指尖划过《涅槃经》的残页,纸角被虫蛀得像筛子 —— 就这一刻,西行的念头生了根,像戈壁滩上的骆驼刺,非要往沙里钻。

  贞观三年的秋风吹得紧,他把度牒卷成细条,塞进僧袍夹层。长安的城门在身后吱呀关上,马蹄踏过灞桥的落叶,声音脆得像掰断的芦苇。没人送他,只有个卖胡饼的老汉,往他褡裢里塞了块麦饼:"西天远,揣着吧。"

  第一夜宿在戈壁,沙砾子钻进草鞋,磨得脚底板生疼。他解开包裹,就着月光翻经卷,风从帐篷缝里钻进来,把纸页吹得哗哗响。忽然想起寺里的老方丈,曾摸着他的头说:"佛法如灯,要有人护着它不熄。" 那晚的星星密得压人,他数着星子打盹,梦见自己变成了灯芯。

  莫贺延碛的沙,烫得能烙熟饼。四夜五天没见着水,他的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每念一声 "观音",血沫子就从嘴角冒出来。骆驼趴在地上喘粗气,他伸手去摸驼峰,硬得像块石头。恍惚间看见远处有水光,跌跌撞撞跑过去,却是蜃景,脚下的流沙差点把他吞了。"难道就这么死了?" 他攥着经卷残页,指甲掐进掌心 —— 忽然听见滴水声,抬头见岩壁上渗着水珠,像菩萨的眼泪。

  凌山的雪没到腰,栈道的木板朽得发脆。他踩着冰碴子往上爬,每一步都听得见骨头咯吱响。有回脚一滑,半个身子探出崖外,手里死死攥着冰镐,看见谷底的云像翻滚的白浪。"经书还没求到呢。" 他咬着牙往上拽,棉袍被冰棱划破,露出的胳膊冻得发紫,却像揣着团火。

  那烂陀寺的钟声,比长安的沉。戒贤论师给他披袈裟时,指尖触到他肩膀的疤,老和尚叹了口气:"这一路,不容易。" 他在寺里住了七年,青灯底下抄经,墨汁冻成块就用体温焐化。戒贤讲《瑜伽师地论》,他总坐在第一排,膝盖上的经卷磨出毛边,笔记记满了三个布囊。去菩提伽耶那天,他在金刚座前磕了三个头,额头沾着红土,像顶了朵莲花。

  曲女城的大会开了十八天。他站在高台上,把 "真唯识量" 的论稿念得字正腔圆。台下的婆罗门学者吹胡子瞪眼,想挑错处,却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有个老论师竖着大拇指,用梵语喊 "大乘天",声音震得经幡直晃。他摸着袈裟里的抄本,忽然想家 —— 长安的槐花,该落满慈恩寺的台阶了吧?

  带经卷回国那天,戒贤送他到山门。"这些经,比命金贵。" 老和尚往他包里塞了把菩提子,"到了长安,别忘了给我捎片槐叶。" 他牵着骆驼走在戈壁上,经卷压得驼队晃晃悠悠,却走得比来时稳。有商队问他带了啥宝贝,他掀开帆布,阳光照在经卷上,字里行间像淌着金光。

  贞观十九年的长安,万人空巷。他披着袈裟走进朱雀门,怀里的经卷还带着西域的沙气。唐太宗在大明宫召见他,说 "朕给你官做",他摇头:"臣只想译经。" 弘福寺的译场开了,他坐在案前,笔杆握得发颤。有小沙弥见他咳得厉害,劝他歇着,他指着堆积如山的梵文经卷:"这些字,等不得。"

  十九年里,他译了七百卷经。《心经》的 "色即是空",每个字都像用刻刀雕的;《大般若经》译到最后,他的眼睛花了,就叫弟子念,自己逐字校。圆寂前三天,他还在改《大宝积经》,笔尖的墨滴在纸上,像颗泪。

  如今大雁塔的风铃还在响,像他当年译经时的咳嗽声。游人抚摸塔砖上的刻字,总能摸到些凹凸 —— 那是他当年背经卷时,磨出的痕迹。有人说他傻,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往火坑里跳。可你瞧那些经卷,在藏经楼里躺了千年,字里的温度,还像他刚译完时那么烫。

  喊一声玄奘,风沙都停了。他走过的路,现在成了丝绸之路;他译的经,还在度化着人心。如今人坐空调房里敲键盘,遇点难处就说 "太难了",可曾想过当年玄奘嚼着雪粒译经的模样?

  这世上的灯,总得有人添油。他就是那个添油的人,把自己的骨头,都烧成了灯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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