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住在杨家路,和徐州云龙公园一路之隔。公园的铁门上,留有我的脚印,我还曾挖过它的墙角。
那时候,云龙公园的门票是5分钱,但家家都穷,哪里去弄5分闲钱来满足孩子的愿望,为了能进公园游玩,我和哥哥弟弟当年爬过公园的西门。不知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公园的西门经常大门紧锁,没有人照看,便宜了我们很久。后来,公园加强了巡逻,被看门的叔叔阿姨捉住,那是难免的事儿。被捉住,我就装哭,叔叔阿姨一点办法也没有,往往是象征性地训两句就拉倒了。
铁门爬不成,小朋友们聚在一起想办法。我们穿过余窑的一块菜地,来到公园的西南角,年龄大的男孩,拿出事先从家里偷出来的铁锤,轮流砸墙;年龄小些的男孩搬运砸下来的碎砖;我负责望风,没有多久,狗洞大小的墙洞就挖好了。我们还活学活用地道战,在不同的方位挖了几个墙洞,跟叔叔阿姨玩捉迷藏。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获得“云龙区三好学生”称号,除了得到一枚铜制奖章,最美的是拿到一张游云龙公园的门票。
那天气真好啊,天空湛蓝湛蓝的,蓝得都有点不真实。我昂着头、挺着小胸脯,脸上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迈步进入云龙公园的大门,得意洋洋地玩了好几个游艺项目。几经搬家,奖章早已无影无踪,而第一次坐旋转小飞机的紧张,至今想起,还不禁莞尔。
我排队坐上小飞机,一位阿姨给我系好安全带。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小飞机们像是被唤醒的鸟儿,先是试探着轻轻晃动,接着“嗖”地飞了出去,吓得我死死抓住舱门。飞机不但绕着圈转,还上下飞翔,每经过最高点,离心力就将我轻轻抛起,然后又稳稳接住,我的心一会儿砰砰作响,一会儿心跳加速。
风裹着花儿的清香扑面而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混合着欢笑声,直往我耳朵里钻。前排有个胆大的女孩,兴奋地挥动着双臂和地面的父母打招呼,她的发梢在风中划出金色的弧线,看得我目瞪口呆,不知不觉,紧握舱门的手松开了。
后来听外公说:云龙公园就是在余窑余家和翟家的窑场、茶社,以及他们居住的的趴趴房上建起来的,1957年市里开始拆迁趴趴房,1958年建成了云龙公园。当年,他老人家还参加过修建公园的义务劳动呢。那些取土烧窑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池塘,抽干雨水,合并挖成一个大坑,再重新蓄上水就成了湖,湖上建有马鞍桥。
2007年市政府大规模改建云龙公园,拆掉围墙,取缔游艺项目,云龙公园变成全体市民的大花园。湖的东岸特意保留了一组烧窑的雕塑,以纪念“余窑”的历史。
花信初萌的我,经常站在桥上看一对对年轻的叔叔阿姨划船,有的用船桨切开湖面的瞬间,碎金般的阳光突然被揉成万点星芒。有的划船技术不好,小船像片落叶,在水波上打着旋儿,偶尔还会惊起几尾银鳞细鲤,涟漪遂一层层荡漾开来……
我站在桥上看风景,十年后,我踩着游船悠哉悠哉的样子,亦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其实那时的我,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爱去知春岛上看关盼盼的燕子楼。
在我心中,燕子楼是爱情忠贞不渝的象征。唐朝贞元时期,武宁军节度使张愔用重金购得名妓关盼盼,盼盼能歌善舞,精通管弦,尤为难得的,她还是一位通晓韵律的女诗人。张愔对盼盼那是十分喜欢、百般宠爱。几年后,张愔病死,关盼盼矢志不嫁,在张愔为她修建的燕子楼中孤独、凄凉地守节十年,绝食而死。
我怀着崇敬、愤愤不平的心,阅读关盼盼,后世的历代文人用笔墨赞美关盼盼,如唐代的张仲素、白居易;宋代的苏轼、文天祥都有凭吊燕子楼的诗词名篇。元代的《燕子楼》杂剧、明代的《警世通言》和清代的《聊斋志异》等小说中,皆曾提及燕子楼的故事,就连《红楼梦》里林黛玉的《柳絮》词中,也有“香残燕子楼”的诗句。
读着唐宋的诗词,看着元明清的杂剧、小说,我幻想着未来……带着憧憬,我很快做了新嫁娘。结婚后,我搬到城市东部定居,和云龙公园渐行渐远,以为它终将淡出我的视线,哪曾想,人到中年,生活陷入凌乱,又重新搬回老家附近居住。
这时,公园东北角的王陵母墓,抚慰了我迷茫的心,那里长眠着一位伟大的母亲——西汉安国侯王陵的母亲。
我常常伫立在静谧的墓前,轻轻抚摸着墓碑,遥想当年项羽为掌控王陵,胁迫其母,王母经过艰难地权衡和取舍,为了自己的气节和儿子的忠义,她毅然选择慷慨赴死。
王母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了千古传奇。王陵母墓不只是一座墓,它是徐州的路标,徐州人的情感。
徐州号称中国战争的“博物馆”,每一寸土地下都埋藏着故事。云龙公园一墙之外有王陵路,刘邦攻下彭城后,王陵手脚并用,一路嚎啕,一路爬行,来在母亲墓前,日夜泣血哀嚎。他的指甲抠入泥土,他的膝盖磨出鲜血,这两条血痕,再次感动徐州百姓,这才有了王陵路。
一座墓,一条路,相依相偎。两千年的风风雨雨,改变了很多,不改的是“女人为母则刚”的本性,不改的是徐州人的血性。
人们在流过先贤热血的地方建了公园,栽上树,种上花,就有了孩童的欢笑,母亲的微笑。
云龙公园,一个有故事,有美景的地方。而我的云龙公园,曾听到我人生中的第一声啼哭,见证了我从假小子,蜕变成大姑娘的整个过程;更在我陷入人生低谷时,敞开怀抱拥我入怀,舔舐我的伤口。我的云龙公园,我轻轻地喊你一声:“妈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