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时,对眼前的人和事扭头就忘,多年的朋友就是说不上人家的名字常闹笑话。对过往的大事和重要的人物尚有记忆。我本普通且平凡一老者,年过75岁,忆起往事多是些杂乱无章的小事和零零散散的光斑,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疑心这是否就是年轻人说的认知障碍了。自信还不至于老年痴呆, 但也明白这是已近垂垂老矣。


  新兵连生活

  1968年的2月,春节刚过,穿上新军装的我们,集合来到天津市南门外大街饭馆吃了最后一顿家乡饭。吃的什么记不得了,只是觉得很好吃,我们中绝大多数人可以说是第一次下馆子。只记得有位战友不小心摔个勺子,马上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赔偿饭店1毛钱。饭后,我们步行去天津北站乘车。我家住在南门里大街,队伍从我家门前路过,我见到我父亲、妹妹和邻居们站在大门口观望。后来是妹妹告诉我:咱妈怕见到你忍不住流泪,让你丢脸,就躲在家里没出来。

  我们乘坐的是“闷罐车“,就是运货的车皮。有战友要撒尿,打开车门,就得有人帮忙拽住。

  我们来到徐州大郭庄机场,开始了新兵生活。新兵最怕紧急集合,听说这几天要搞一下子,有人就打好背包,和衣而眠,可是几天都没动静。一天,半夜里哨子响起,一通手忙脚乱,冲出去集合后就开跑,没跑多远,有的人鞋跑丢了,有的衣服包(每人发一个包袱皮把衣服包上就是枕头)掉了,还有的连被子都散了,只好抱着跑,很是狼狈。解散后,有人笑到站不起来。奇怪的是“连长“(他们都是机务业务干部)并没有严厉的训斥。几年后和他们聊天,他们说:知道你们城市兵机灵,鬼点子多,又都是“红卫兵”出身,我们也有点不敢”惹“,只是想告诉你们新兵蛋子斗不过老兵。

  70年代的兵,一是上过中学的少,二是农村入伍的多,训练起来费劲。一位机务中队长去新兵连当连长,发现走路顺拐(就是迈左腿,出左手,迈右腿,出右手)的还不少,再就是左右不分的,”一二一“走不到点上的。向左右转时,与人对脸的。训了几天,还有十多个人改不过来。中队长也有办法,他让人去街上买来十几双草鞋,发给每个人一只左脚的,右脚穿布鞋,让每个人在心里默念”草鞋、布鞋、一二一“。这一着还真灵。


  调皮捣蛋兵

  青涩的新兵蛋子,惹出点事也不奇怪。

  其它部队的一位战友对我说:你们天津兵牛啊?我说:此话怎讲?

  他说:一是能说会道,海阔天空,目中无人,好称捂半张嘴,你也说不过他。二是不但能说还会打,叫嚣用一只胳膊也能撂倒俩。

  这牛吹上天了,几个河南兵不服了。“这龟孙,得教训教训他。”一通拳打脚踢,那6人真的败下阵来,落荒而逃。牛人冲他们大喊:知道大侠霍元甲吗?我是他的后人。

  事整大了,参谋长处理这事,狠狠批评了这几个兵。参谋长也是河南人,批评天津兵“你小子行啊!一个打6个,可惜用错了对象,革命队伍能一言不和,就打打杀杀吗?你们6个也是,惹得起,扛不起,6个都干不过1个,简直就是个怂货,丢人!”

  “怎么处分呢?参谋长说:“念你们刚入伍没几天,处分就免了,那样会影响你们的后半生,认真反省,深刻检查。”

  参谋长有时也很搞笑,训练结束后的讲评,满意了,他会说:“今天的训练,一个字:不错!“战士们问:”两个字呢?“他说:”中。”“三个字呢?”“就那么回事,解散!”

  后来,一位女战友跟我说:其实女兵也调皮。她们在新兵连时,有农村入伍的女孩见她们这些部队子女每天洗脸后都会往脸上抹什么东西,就问你们抹的那是啥?你连雪花膏都不认识,真土。嘴上这么说,可还是送给她一小瓶,她每天小心翼翼的抹一点,几天过后觉得不对劲了,别人抹了挺滋润的,可她却觉得脸上皱巴,起皮,不舒服。捉弄她的两个女兵,这才哈哈大笑:对不起,我们送给你的是香浆糊。这件事被“老班长”抓了“典型”,狠狠批评了很长一段时间。


  初尝地勤灶

  新兵连时,一次吃包子,拳头大的包子,一般都能吃个7、8个,特别“大胃”的,居然吃了16个。因为刚吃饱饭没几年,又是正能吃的年纪。

  在徐州,第一次进地勤灶,有点懵,一张兵乓球台子放在中间,上面摆满了二十多种“小菜”,包括花生米、肉皮煮黄豆、炸小鱼,各种腐乳,酱菜。主菜是四荤四素,任各挑两种。有些老兵不爱吃肉,要吃炒蛋。可是,要吃蛋的人多,没有了。胖师傅嘴上骂着:“奶奶个熊的,等着。”就端盆去后厨了。吃鸡,每个人半只。而且还会不时发些水果。当时,陆军大灶的伙食标准是每日3毛8分,地勤是9毛1分。不论怎么说初尝地勤灶的美好记忆忘不掉了。几十年后的战友回老部队聚会,每个人按标准付费要求吃一顿地勤灶。同去的夫人们说:“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吃?”感叹,真是物是人非,情随事迁。

  那年,野营拉练,消耗体力大,中途埋锅造饭时间紧迫,有时吃不饱就开拔了,老兵就教我们,第一次打饭打半碗,凉的快,赶紧吃,吃完再打一大碗,没吃完也可以边走边吃,就不挨饿了。

  急行军跑得一身大汗,当时正是冬季,我们刚想脱棉衣,指导员大喊:“别脱衣服,拿干毛巾把前胸后背擦干净。”夜行军,年龄大我一倍的卫生队长,走在我前面,他告诉我,你抓住我的背包走,我不明白,但是照做了,走着走着竟然睡着了,两条腿机械地运动,队长也觉出我的身子越来越沉,叫醒了我。我很内疚,他却说:年轻真好啊,走着都能睡着。那年我还不到20岁,如今老来,才更能感受到那如兄长般的战友情。有人说,你们当兵的,满眼都是好人。没办法,因为我们周边都是好人啊!


  令人崇敬的老红军

  我们转场到浙江衢州机场,那时称基地(后来改称场站,)有位老红军是副主任,大家都称他为“胡基地”。他是个典型的四川人,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慈眉善目,脸上洋溢着笑容,让人想到“弥勒佛”。他爱往兵多的地方跑,而他在哪,兵们都会聚过来,特别是战机起飞后,地勤兵们到停机线等候接机的时候,他就给兵们发香烟,和大家“摆龙门阵。在生产队里还养着一匹有军籍的老马,就是他曾经的坐骑,听说还立过战功。见过和听说过胡基地的兵对他都很崇敬,记忆深刻。

  衢州出桔子,8分钱一斤。周日,我的老乡买来吃,被胡基地看到:“北方人吧?”

  “是的。”

  看到他们把桔子皮剥得稀碎,就手把手教他们,从桔子屁股处分成四半,就露出了整个桔肉了。

  这么一件小事,他却记了一辈子,每当吃桔子就会想起“胡基地”。


  空军“地勤鞋”

  炎热难耐的夏季,地面温度六、七十度,走上去烫脚,塑料鞋真的会化掉。不知是谁发明的,用废旧的飞机轮胎当底,用换下来的内胎剪成条,当鞋带。穿上舒适又合脚,既能隔热,还不怕下雨。我对这些地勤老兵至今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心灵手巧,业余时,制作飞机模型,有明胶的,也有木制的,都很漂亮。

  老兵,机务大队长一听发动机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什么故障,他甚至说:飞机也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听话,每架飞机都有个性,会有薄弱环节,你就得像养孩子一样,多关照些,勤检查,早预防。他退休后,一年正月十五晚上,陪小孙子看花灯,路过一条结冰的河,孙子掉下去了,他拼命把孙子顶起来送上岸,可他自己却再没回来。

  我们都很怀念他

  多年后一次战友聚会,一个老兵问我:指导员,我因为发现事故隐患,立过一次三等功,你还记得吗?我真记不得了,又不想说假话,就迟疑了一下。见他有点失望,忙说:机务兵能立三等功,不容易,这是你一辈子的光荣!

  在机务中队,有位机械师找我,说家里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是工厂的小干部,这两天出差要来见他。我忙说:好事啊!你怎么耷拉脑袋呢?家里告诉他,人家看过照片说,怎么这么黑。我乐了,问他我黑吗?放心我有办法。他女朋友来队那天,我挑选了一个比一个黑的小伙去表示欢迎,还警告那几位让人嫉妒的怎么也晒不黑的小白脸们,不要露脸。

  见了面先夸了一通机械师人有多好,又介绍了地勤兵就是在阳光下工作的人,比农民种地还苦,因为我们无处躲太阳,顶多躲在机翼下边歇一会,所以,你看我们都是“南京路上好八连”里那个黑不溜秋的赵大大。

  “

  在军部的日子

  刚刚20岁的年纪就到了军机关,同样是干事,还有1949年入伍的,比我出生还早一年。在军部的3年,对我个人的成长还是很重要的。军部的干部还是很优秀的,江浙多才子,我这个小老弟,最爱听老兵们讲南京军区许世友司令员和南空聂凤智司令员的传闻。许司令好酒,聂司令嗜烟。70年军人服务社的茅台4元一瓶,后来长到8元,再后来一路开挂,窜到了2千多。

  难得的是许司令喝酒也公私分明,自家喝酒不允许管理员拿公家的酒。说许司令功夫了得,能飞檐走壁。在二楼打兵乓球,球从窗子飞出去,公务员急忙跑下楼,找了半天也没见球,再回到二楼,司令拿着球在笑。原来司令随着球,从窗口跳下去,一个箭步又飞回来了。无法考证真伪,大家听完,哈哈大笑。

  聂司令越是繁忙、紧张、劳累的时候,就会把抽了一多半的烟与下一支接起来抽,真正是一支接一支。有人告诉聂司令,指挥所是不能抽烟的。司令楞了一会,挺认真的问:不会开除党籍吧?

  机关干部们也搞过“禁烟”运动,互相监督,见面先翻口袋,翻出来就交给我,因为我不吸烟。看到他们抽不上烟,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很好玩。三五天过去,有人实在熬不住了,就把烟藏在厕所的隔板里,躲在厕所里抽。抽烟人的鼻子很灵,一下子就发现了。更绝的是一位仁兄,总能闻到身上有烟味,就是不知道烟藏在哪?到处都翻不出证据。原来,他把香烟都塞进蚊帐杆里,趁没人时,把蚊帐杆往上一提,就掉出一支烟。

  有位老兄,正值荷尔蒙爆棚,一脸的青春美丽豆,有空就一手拿个小镜子,一手“修理“那些豆,嘴里还叨念着:”你不让我露脸,我也不让你露头。“他人很幽默,高兴了会大声朗诵:”大海啊——(标准普通话)你咋这蓝涅(唐山话)。“在杭州难得的下雪天,他会推开窗了,用山东腔,来上一句:落(他念涝)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机关干部早晨不出操,吃饭不排队,走路不抬脚,一群希拉兵。

  机关干部工作也有烦恼的时候,某秘书奉命为领导写个发言稿,开头便是:在全国一派大好形势下,送上去,副政委看一眼,掏枪就毙:现在讲要大联合,怎么能一派大好呢?要两派都好嘛。没办法,拿回来改,改成一片大好,又被退回:一片是多少?要全片都好。再改: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副政委又说:这话不通啊。最后还是处长出面“和谐”了这事。

  干事们天天读文件,组织学习讨论。有一天说起“文革“荒谬的语言:就泰山一词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泰山压顶不弯腰”“我推着泰山往前跑”。

  机关各部门成立大批判组,我被分配在第五组,召开批判大会,老干事们非逼我去发言,也就硬着头皮上了,好在这两年好友从宣传处库房偷出许多鲁迅的书,我做了不少摘记,就照葫芦画瓢,写了个40分钟的发言稿。今天看太幼稚了,可当时反响还不错。当晚,秘书找我要去稿件,又找来几个字写得好的战士誊写出来,说是空战英雄焦景文副军长明天去北京开会,就参考这篇稿子发言。当时,我很麻木,没啥感觉。

  后来,一位叫陈玉田,也是河北玉田人的老干事说:我看我们这些人里有人会成为作家的。谁呀?他指向我说;这个小伙子。我茫然,说连做梦都没想过这事,不可能。


  三晃两晃就奔八了,我们还是赶上好年代了。前不久得知,原师政治部刘文凯副主任,年过百岁仙逝。颇多感慨:他是解放战争入伍的,因文化高,建国前就是医院里的政委,后调到空军部队,就一直是正团职干部。我在政治部当干事时,他主抓宣传队工作。那时候各师都有宣传队,演样板戏。其中发生过许多故事和趣事,可惜,我不文艺,没有体验。有一件事,我对刘老有印象,他也是个大好人。他觉得演员们很辛苦,几次说把他们的夜宵搞好一点,可是没人理他。那时,司令部配好几位副参谋长,政治部也配多名副主任。主要是年轻干部要上来,年龄大的也无从安排。他和食堂科长说,答应的挺好,就是不见行动。也许是刘老怒了,他自己跑到食堂,拉过大盆,磕鸡蛋,要亲手给演员们做夜宵。

  仁者寿。据说刘老,文化高,成分也就高,这影响了他的进步。不知道后来有相应的政策,刘老也应给个师职待遇休息。我们的队伍里,像刘老这样的人很多,很多。他们一直给我们这些后人做榜样,教我们如何活。

  不由得,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写于2025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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