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晨雾里,总飘着洗衣粉的淡香。晾衣绳上的作训服晃啊晃,像片没扎紧的绿云。最靠边那件,袖口磨得发毛,是三班老王的。他总摩挲着毛边说:“这布经磨,跟营房后的老槐树一个性子。”
老槐树在墙根站了三十年,树皮上的名字刻了一层又一层。最深那个是1998年刻的,抗洪那会儿,老兵们把行李往树根下一压:“树在,家就在。”如今树皮把名字吞了一半,新兵们还爱往枝桠上系红绸,系完拍着树干笑:“老伙计,认认新脸。”春末槐花往下落,粘在匍匐前进的新兵背上,倒像给迷彩服别了串白星星。
食堂的蒸笼每天早六点冒白烟,大师傅老张的围裙沾着面粉,蹭得灶台亮堂堂。“咱井水甜,蒸馒头得用这水。”他总这么说。新兵小李想家,蹲在灶台边掉泪,老张没吭声,往他碗里卧了两荷包蛋,蛋黄颤悠悠的,跟小李娘煮的一个样。后来小李学乖了,把槐花瓣掺进面粉,蒸出的馒头带点清苦。老兵们扒着碗边说:“这味对了,是咱连的味。”
沙坑旁的单杠排得齐整,铁管被磨得发亮。最左那根的铁环松过,是去年老兵退伍前拧好的,他蹲在沙里拧螺丝说:“新同志得抓得稳当。”新兵练引体向上时,裤脚扫过沙面,扬起的沙粒里裹着松香——是老槐树的树脂,被风卷进沙坑的。湖南兵总在单杠下踢正步,嘴里念念有词:“得让脚底板记牢这土。”他的解放鞋后跟磨出个洞,露出的布面沾着沙,倒像块会走路的土坷垃。
岗亭的灯亮到后半夜,哨兵小马在窗台上摆了个罐头盒,插着截槐树枝。“跟老家院角的香椿一个样。”他站哨时就盯着枝子,月光顺着枪管爬,把枝影拓在枪身上,像缠了圈绿藤。远处营房的鼾声混着树叶响,比娘哼的摇篮曲还安神。
老兵退伍那天,老槐树下堆着行李。有人把军帽挂在树杈:“替我多站几班岗。”有人往土里埋了颗咸菜疙瘩,是自己腌的:“明年开春,让树尝尝我的味。”卡车开动时,新兵们的军礼举得笔直,树桠上的红绸飘啊飘,像无数只挥别的手。
如今我总在周末往老槐树下坐。树皮上又多了几个新名字,沙坑旁的单杠换了新的,可沙里的松香还在;食堂的槐花馒头还冒白烟,老张的围裙照样沾着面粉。那天捡片槐树叶,叶脉密得像张地图——忽然懂了,军营这第二故乡,从不是挂在嘴边的话,是磨破的袖口、沾沙的鞋底、窗台上的树枝、舌尖的槐花苦,是把他乡的土,种成了故乡的根。
风过时,树叶哗哗响,像喊集合的哨音。晾衣绳上的作训服还在晃,新兵的笑滚过训练场,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落在槐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像在说:“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