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刚把草帽搁在麦秸垛上,风便悠悠漫过了地头。风携麦芒之痒,掠过大片麦田,金浪如奶奶纳鞋底时绷直的线,层层翻涌,忽高忽低地颤。我蹲在田埂,细细数着麦芒,指尖被扎得微微发麻,抬眼却见父亲的蓝布衫在浪里沉浮,恰似一朵被风轻拂的云。

“这麦得趁晌割,芒才不扎手。” 父亲挥动镰刀,刃口闪过的光,比头顶高悬的日头还要明亮。麦秆断裂的 “咔嚓” 声,与他裤脚扫过麦茬的轻响交织 —— 那裤脚已磨出毛边,沾着去年的麦壳,今年又覆上新的麦粉,恰似给裤腿镶了圈金边。

地头的老井,依旧冒着丝丝潮气。母亲提着瓦罐来送饭,罐沿的米汤结了层薄皮,宛如刚晾好的麦面。她把饼掰作两半,一半递给父亲,一半塞到我手中,指尖的茧子轻轻蹭过我的手背:“你爸年轻时割麦,那速度,能追着风跑。” 父亲嘿嘿一笑,嘴角沾着麦糠,抬手一抹,麦糠却调皮地钻进了皱纹里,好似给那沟壑撒了把金粉。

一家人正说着话,风忽然紧了起来。麦浪猛地拍打着田埂,溅起的麦芒簌簌落入瓦罐。母亲赶忙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饼渣,指腹按过麦茬扎出的小坑:“这土肥着呢,去年掉的麦粒,今年都长成苗了。” 我这才留意到田埂边有几株孤麦,穗子比别处更为饱满,根须缠着半块旧塑料布 —— 那是去年母亲包种子用的,不知何时被风吹到这儿,倒成了麦苗温暖的窝。

正午的日头炽热,将影子压得很短。父亲把割好的麦束捆成一捆捆,每束都用麦秸系个精巧的活结:“这样扛着不勒肩,就像你爷爷教我的。” 他的肩膀上,有片浅褐色的印记,那是常年扛麦捆磨出来的,阳光洒在上面,与麦芒的颜色浑然相融。远处,联合收割机 “突突” 地驶来,父亲却只是挥挥手:“咱这几分地,用镰刀割才更知麦香。”

收割机过处,新麦的碎末飘散开来,混着老井的潮气。母亲把空瓦罐倒扣在麦秸垛上,笑着说能接住漏下的麦粒:“明年春天,罐底的土就能育苗啦。” 风再次裹挟着麦浪汹涌而来,这一回,我分明瞧见麦芒尖上闪烁的光 —— 有今年的日头,有去年的雨水,还有父亲裤脚的麦粉、母亲指尖的茧,它们一同在浪里,朝着地头奔涌。

傍晚收工时,夕阳的余晖给整个麦田镀上一层金黄。父亲的草帽里,盛着些饱满的麦穗。“留着做种子。” 他说着,风轻轻掀动草帽沿,麦穗在里面轻轻晃动,宛如一群刚归巢的雀儿。母亲把瓦罐里的麦粒倒进布袋,袋口用麦秸扎紧,绳结与父亲捆麦捆的手法如出一辙。

回家的路上,风还在身后紧追不舍。麦浪的声响渐渐远去,可裤脚沾着的麦芒仍在发痒,仿佛有片小小的浪,一路跟着我们。父亲开口道:“麦熟时的风最实在,能把明年的墒气吹进土里。” 我摸着口袋里父亲塞给我的麦穗,心中忽然明白 —— 这风吹过的,何止是麦浪,更是爷爷的镰刀、父亲的肩膀、母亲的瓦罐,是将 “去年的收成” 酿成 “今年的麦香”,再把 “今年的念想” 种进 “明年的土里” 的,日子的根啊。

夜里,麦秸垛在院角发出轻轻的声响。母亲说那是麦粒在生长,我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月光如霜,静静洒在垛上。风从垛缝间悄然钻出,带着麦香溜进厨房,灶台上的瓦罐依旧倒扣着,罐底的影子圆圆的,恰似一枚刚烙好的麦饼。

原来,风吹麦浪时,不只是麦子在舞动。那些隐匿于麦芒里的光、缠绕在根须上的旧塑料布、系在麦捆上的活结,都随着风前行 —— 从去年到今年,从地头到灶间,从父亲的肩膀到我的口袋,把 “日子” 这穗麦子,磨砺得愈发沉甸,愈发醇香。在时代变迁的浪潮中,这份传统的劳作方式与家庭传承,如同扎根土地的麦浪,坚韧而持久,承载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未来的期许,在岁月长河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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