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桃树开花时,王伯的竹扫帚总慢半拍。花瓣悠悠落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场粉色的微雨。他扫到树根处就停手,竹枝在地上轻轻画个圈,口中念念有词:“让花归根,明年才肯再开。”扫帚柄上的包浆亮得能清晰照见花影,那是他十五载扫春雪、敛秋叶,岁月摩挲出的光泽。
我蹲在桃树下捡花瓣,指腹沾上些黏手的蜜,那是昨夜春雨打落的花,瓣尖还凝着水珠,恰似晶莹的玉露,映着对面卖豆腐脑的白汽。张婶的木勺轻快地敲着粗瓷碗,“哗啦”一声舀起半勺卤,那香味混着花香悠悠漫过来。她笑着说:“这花能腌糖,比去年的槐花甜。”她围裙上沾着豆浆渍,恰似落了层没化的雪,竟比桃花还显娇嫩。
我忍不住问:“张婶,这桃花咋腌糖呀?”张婶眼睛笑成一条缝,说道:“洗净晾干,加糖密封,日子久了,甜着呢。”
离开张婶的豆腐脑摊,沿着小巷漫步,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河沿。柳丝早软了,宛如随风轻舞的绿绦。钓翁老李的马扎支在老柳树下,鱼线垂在水面,被风温柔地吹得轻轻晃。钓线末端的浮漂,恰似一片刚从柳梢抽芽而出、嫩绿欲滴的柳叶,在水面上轻盈摇曳。老李一边往饵盒里掰馒头,一边说道:“昨儿钓着条鲫鱼,鳞上带着金,像把春天穿在身上。”馒头碎屑落在草地上,惊起两只麻雀,扑棱棱撞在柳丝里,带起的絮,俏皮地沾在他的蓝布帽上。
拐个弯,便瞧见菜园的竹篱笆爬满了豌豆尖,像绿色的绒毯。李奶奶正掐嫩梢,竹篮沿已经堆出个绿尖儿,鲜嫩欲滴。“这菜得趁露水掐,炒出来带甜气。”她虽说指节有些弯,掐豆尖时却灵活得很,指甲缝里嵌着新泥,那是刚给菜浇过水留下的痕迹。篱笆下的蒲公英举着黄朵,被她的蓝布衫轻轻一碰,茎秆就弯了腰,恰似给路过的春风鞠躬行礼。
穿过菜园,来到社区的健身器材旁,几个孩子在欢快地追纸鸢。风筝是去年的旧蝴蝶,翅膀磨破了边,却飞得稳稳当当,线轴在孩子手里转得“嗡嗡”响,仿佛奏响着春天的乐章。有片桃花瓣落在轴上,被线缠了几圈,孩子举着轴跑,花瓣就跟着风筝飞,恰似给蝴蝶添了片新翅,在蓝天白云间翩翩起舞。
傍晚,我去还李奶奶借的竹篮,见她在桃树底下埋花。“一层花,一层土,秋天挖出来拌面粉,蒸花糕。” 她手里的小铲子是旧铁勺改的,边缘卷了刃,却把土拍得结结实实。我忽然发现,树根处的土比别处黑,像掺了不少往年的花瓣,刹那间明白:原来春天从不是新的,是去年的花、前年的土,一点点熬出来的。
回家时,王伯还在扫街。他把新落的花瓣扫进旧圈里,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和张婶的木勺敲碗声、老李的饵盒开盖声、孩子的风筝线轴声,在巷口缠成一团,交织成一曲春日的交响乐。抬头看,桃树的花枝斜斜探过院墙,花影落在二楼的窗台上,窗里的人正摘去年的腊梅干,玻璃上的水汽,晕开一片模糊的绿,宛如一幅朦胧的春日画卷。
这满眼的春,原是旧的:王伯的扫帚柄、李奶奶的铁勺、孩子的旧风筝,都带着去年的温度;也是新的:刚掐的豌豆尖、刚开的桃花、刚抽的柳丝,都冒着怯生生的嫩。就像王伯说的:“花要落才肯开,春要旧才够新。”它启示着我们,生活也如此,在传承与更迭中不断向前,过往的经历是基石,新的希望与生机在其上蓬勃生长。
此刻晚风过巷,带起满地花瓣,有片沾在我的袖口。闻着有淡淡的甜,像张婶的糖花腌进了风里——这春哪用寻?它在花里,在土里,在人手里的老物件里,更在“让花归根”的耐心里,软乎乎的,却能把日子熬得越来越暖,让我们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在这新旧交织的时光里,品味岁月的醇厚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