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十六年前的芒种》


我们最漫长的一个暑期

就从那个芒种日开始

280次绿皮,是我做过的

最安静的火车。过保定起

复线上停着的全是:闷罐车

那些年轻人皮肤黝黑

头发是剃光的

在吃喝,说笑,

烈日几乎晒化了轨石上的沥青

那些车的门都开着

青春的灼烧和汗泥扑面而来

那些同龄人

有的冲我们招手,有的憨笑着

在沈阳,爷爷做了一大桌

亲戚们脸色都怪怪的

你看电视上那些人多——

年轻人好好读书不行么

爷爷说,可别瞎折腾了

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呢

我啥也没说,只顾着吃喝

心里没有悲伤惋惜愤怒

只有麻木,那天我喝多了

就趴在床上看那个

刚满月的小婴儿,我的小外甥

他竟长时间凝视我,微笑着

我看着他,眼里才开始酸涩

他已经哈佛毕业,在那边工作了


上辈的星空在“九一三”塌陷

十八年后,我们的

就是在那个芒种跌落

那也是个蛇年,是个真正的

转折


曲鸣 6.5/2025


9. 《银狐》

致V


早已越过

重重云脊与雪线

记忆却刻在三十年前

我记得你那么年轻的

低头微笑的脸

和那件泛黄如旧信的

白色衬衫

谶言蚀刻的夜空,

星图溃散,你竟已暗中浮现呢喃

我看到了那件被风掳走的

破碎衬衫


余音里,

时光似静卧的银狐

目光深邃,千年不语

眼中坍塌着:三 十 年 的 积 雪

她竖耳:空气骤变

转瞬冷光疾燃——

灼伤瞳孔中的冰川

硝烟突起,纽扣如水晶般耀眼

火光中,银狐腾身跃入黑暗

而我们的青春

却凝结在了

那个黑曜石轰然融铸的夏天


今夜,她现身—

回眸 / 狐尾轻旋

我俯身找寻那衬衫

却仅拾到那只纺织雪棉的

冰洲石梭

银狐早已隐没

而我将走入再无狐迹的

冰裂声回荡的荒野


曲鸣 6.4 / 2019


10. 《最后的萨满》


致我的故乡大兴安岭

我至今记得那个火盆

在初春的雪地里

大地一点没有融化

她光着脚,在跳舞

围着那一堆火,闭着眼睛

却一直围着那一堆火转圈

嘴里的长音幽远短音激越

日落后,火光 映在她脸上

层层堆垒的皱纹像后山的岩石

绿棉袄的大襟下

缀着的红布条迎风飘舞

我问冬子,你奶奶说的啥

他收起长长的鼻涕

面色凝重,小点声,他蹲着说

我奶在给你班的张文革招魂呢

林下的积雪也被映红的时候

我的脚都冻僵了,可她还在跳舞

我最后见到张文革的时候

他的脑袋是扁的,那个小蓝帽子

装了半下子脑浆。楞垛塌了

他在那里剥桦树皮

火开始噼啪暴响,阵阵松香

和上次给林丽她爸招魂

说的不一样呢

人家是运材司机,因公牺牲

你懂么,文革剥树皮是自家用的

你听:文革,文革,十岁了

火盆即将萎灭,民兵来了

黑大衣舞起风雪大头鞋急促橐橐

枪刺寒光闪闪,老太太瘫了下来

后山的映山红却突然盛开

我看着了

那时冬子的爸爸背着她

浓密散乱的白发

一直耷拉到他胸口,晃悠着

我的血突然冻住了,我拽住冬子

我听懂了她最后的话

我跳起来

却看到她细长的眼睛睁开了

高高的颧骨上的皱纹都看不见了

她的眼睛像个无底的深渊

我吓住了,啥也没说


多年后,我和久别的冬子喝大了

就在那天的的山脚下,

四野无人,他逼着问我

她到底最后说的是什么

我喊出来

林子砍没了砍没了

人死了大的死小的

冬子听了,蹲下大哭起来

现在这里活人都没几个了

我醉眼朦胧,盯着后山看

没有看到任何花朵,隐约中

竟有几条红布

在残雪间飞舞

法杨阿 !胡拉姆比!


曲鸣 6.9/2025 部分情节取自小说《杜鹃花开》


------


卷五:沈阳的遗骸


11. 《北二中路》

致W


那前儿早起上班

它就是自行车的大江

过一、三机床和冶炼厂

就到了,十八号,我们的厂

波浪一直涌

到保工卫工启工重工

感觉那时候人都很年轻

而且都面带笑容

几万个饭盒悬在空中

我们常去的

齐贤街口那个瘸子烟摊

有时开资后,会来一包塔山

跟前儿的那个小回民馆儿

老板的半导体里总是老单

那条路有刺鼻的味道

你说像来苏尔肯定有毒

看那些巨大的烟囱

再看看女人丝袜上被烧出的洞


后来在那个干冷无雪的初冬

那条江变成了溪流

我说这人都去哪儿了

你说他妈的可能都悬在半空

那条路现在几乎不能相认

那些人更是四散无踪

你要想看看以前

据说老远有个新建的博物馆

不过,肯定也没啥好看

而那些人,

在馆里根本不会出现

但你能想象

他们此时的容颜


曲鸣 5.7/2025 答友人


12. 《高铁伯官站》


北京高铁到长白山

沈阳东郊建了这一站

名字不知那个大爷拍的板

伯官大街和伯官屯都离得老远

这站钢骨高悬,框架硌着黑土地的肩,那曾是最高产的田

它蹲在黑土上像个玻璃怪兽一般

不方不正斜眼掉胯银光闪闪

酷似外星飞船在玉米地搁浅

脚边的农舍矮小破败如褪色的旧砖

蜷缩着,就像被遗忘的零钱


大集卖鸡蛋的张老三懊丧着说

后院那几家点子正,赶上动迁

我活着就得靠这些蛋

站位置在浑南区高坎街道腰沟村边

本该叫腰沟站而不是叫伯官

不过也无所谓叫什么站

估计它的红火短过这儿的春天

不信的话看看现在的沈阳高铁西站,那里的荒草快过肩


我说老三将来你坐高铁去北京看看

老三呲牙撇嘴:切

北站坐绿皮带打盹儿才九十八块钱

坐它我得多卖多少蛋

它多多快,于我啥相干

不过将来等它黄铺了,

咱就来站台卖鸡蛋

估计到处都得钻出玉米秆


那仨鲜红大字仰面端肩

迎着夕阳默


曲鸣 5.11/2025 沈阳腰沟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