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那端,上海弄堂口的梧桐下,蝉声像一条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细绳,一抖一抖,把我和小孙子拴在同一片树荫里。
       我在这头,他在那头,中间隔着的不是两千公里,而是一声“知了”。
       古人说,蝉有五德:头上有緌,文也;含气饮露,清也;黍稷不享,廉也;处不巢居,俭也;应候守常,信也。我把它翻成白话念给孙子听,他在那头笑得像刚破壳的雏鸟,学蝉振翅,扑棱扑棱,像要把整棵树的夏天都扇进镜头里。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谓代沟,不过是成年人把耳朵关进了灰扑扑的文件袋,而孩子还愿意把耳朵挂在叶脉上。


       

       在东北,夏天也热,却很少听见蝉。我一度以为蝉是南方的特产,后来才知道,只是我的耳朵被空调和发动机占满了。
        当年初到上海,第一阵蝉声像热油里溅进冷水,炸得我头皮发麻。我隔着宾馆玻璃骂它们“吵”。直到我读到朋友的一句诗——“在寂静中等待,在热烈中绽放。”十三个字,像一根针,挑破了我的茧。
       我回到树下,蹲下,看一只蝉蜕挂在树皮上,空壳透明,像谁留下的一页信纸。信里没有时间表,只有时间本身;它在地下写了三五年,才换来十天的抬头。数天、数月、数年,对蝉而言,不过是把黑暗熬成翅膀的过程;对人而言,三五年常被切成分钟、切成秒,熬成焦虑:三十五岁能不能再升职?孩子小学能不能进重点?基金会不会绿?我们把时间拧成发条,却忘了它原本是一条柔软的河,需要慢慢泡,才能泡出温度。


       三

       我试着像蝉那样,把耳朵借给一棵树。树很高,蝉声从顶端倾泻,像一场逆向的雨。我仰起头,阳光穿过叶隙,在视网膜上烙出无数个晃动的光斑。

       那一刻,蝉声不再是噪音,而是一条看不见的阶梯,一级一级,把我从水泥森林的缝隙里拎出来,放到树冠的绿云上。
    我看见一只雄蝉正鼓膜高鸣,腹部像一张拉满的弓,声音是箭,射向另一片叶子上的雌蝉。射中了,就是一生;射偏了,也是一生。蝉不悔,它用整个青春换一次开口,开口即永恒。


       四

       我把镜头对准树皮上的空壳。孙子在那头喊:“爷爷,它死了吗?”我说:“它只是把声音留给了风。”
        蝉蜕是金色的,薄得几乎透明,像极了一枚被岁月漂白的邮票。我把它轻轻取下,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那一页,刚好印着虞世南的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我把诗念给孙子听,他在那头摇头晃脑,学蝉叫。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一句古诗,变成孩子口中的“知了”。


       

       夜色沉下来,视频也断了。孙子那边,蝉声仍在继续;我这边,只有空调的嗡鸣。

       我关掉空调,走到阳台。城市上空,没有蝉,却有一片极细的、像针尖碰着针尖的声响——也许是月光落在金属栏杆上的回声,也许,是地下七年的黑暗正在破土。

       我闭上眼睛,让耳朵像树叶一样张开。远处工地的塔吊停了,楼下的烧烤摊熄了灯,连隔壁单元的婴儿都睡着了。世界忽然腾出一块巨大的安静。

       安静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一枚迟到的蝉,正试图挣脱胸腔的泥土。我掏出手机,录下孙子白天传来的蝉鸣,存进“夏夜”文件夹——像存下一枚备用火种。


       六

       地铁口,戴眼镜的姑娘蹲在路灯下,纸板写着:“本人失业,求十元吃饭。”

       我蹲下,把一张纸币放进她的纸盒。她抬头冲我笑,笑得像刚蜕壳的蝉,透明,又脆弱。

       那一刻,蝉声仿佛从地底升起,在她眼角轻轻振翅——那笑纹里,有一道极淡的金色裂痕,像蝉蜕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光。
       我想起手机里那段蝉鸣,便把耳机递给她:“你听。”

姑娘把耳机塞进耳朵,笑意忽然完整,像干裂土地涌出一股暗泉。蝉声在两个人的耳膜之间来回折射,把夜点亮了一小块。

       她轻声说:“谢谢,我好像听见了树。”

       我答:“树叶听你的。”


       七

       我收起耳机,继续往前走。身后,姑娘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条尚未干透的墨迹。风掠过树木,耳机里的蝉声还在齐鸣,像在为那影子送行,又像在催促我——

      “走吧,走吧,把剩下的黑暗唱完。”

       我没有回头,只在心里轻轻应了一声:知了。

       夜色深处,那声应答被风接住,又悄悄递给了下一只即将破土而出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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