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接到了大院发小和同学孙雅灵的电话,她开门见山地说:“爱民帮我一个忙,写写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和我们一家。”

哦?我呵呵笑着问:“几个意思啊?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写你的父亲?”

想来快人快语的雅灵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几年前你的长篇报告文学《守备一师和他的大院故事》发表时,当时你也和我联系过,希望把我父亲写进去。可那个时候我没有找到父亲的简历,也没有其他更多的东西可以提供,很遗憾父亲没有和他的老战友们一起出现在这部作品里,这……是我无法释怀的错过。因此,这几年我一直在收集和打听父亲的点点滴滴,在大哥、二哥的共同回忆下,还联系了健在的父亲战友和儿女,通过他们帮忙收集了一些基础材料,想着,有机会也写写父亲,写写母亲,写写我们这个家。可是真的要动笔了,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笔,想来想去还是找你这个作家写,这样才能够把我心目中的父亲,母亲更加丰满完整的展现出来,这个忙你必须要帮,没别的,谁让咱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和同学呢?”

我爽快地答应着:“没问题呀,可是你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起来,有什么寓意吗?”

雅灵再次沉默,呼吸也有些急促,我静静等待她的答案。稍许她语气有些沉重地说:“爱民你知道吗?有一天我无意中和儿子、侄儿、侄女他们谈起了父亲,他们都大吃一惊,为有这样的爷爷而非常自豪,于是我又想到了你的长篇,我下定决心要把父亲、包括母亲和我们三个子女的的故事写出来,作为给下一代的传教宝,也作为献给八一建军节的礼物,致敬我的革命老父亲。”

雅灵的话让我无法拒绝,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心里升腾。于是我与她就用手机连线,我问她答,尽可能收集她所知道的父亲的一切,还有母亲和他们一家的故事。

现代信息技术的发达,让我们有了两地更加便捷的沟通,我不禁想起了我杭州桐庐的战友阮根尧和远在温州苍南的同样是大院子弟和发小的谢康生。那个时候为他们俩写个人的传记长篇,也是通过这样的手机连线、视频通话和信息传输,获取了他们的大量基础资料,最终完成了两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走出大山的人》和《锻造荣光》,在《银河悦读》文学网发表,因此我得以积累了异地采访和写作的心得。

此刻,望着雅灵给我的她父亲孙忠叔叔的照片,我的脑海里搜寻着在周浦部队大院时的遥远记忆。扣开封尘已久的时光大门,我在光阴的夕阳里寻找着孙叔叔阳光俊朗的身影,还有那笔挺的军姿背后一路走来的岁月荣光。

雅灵告诉我,孙叔叔1929年8月出生于江苏省如皋县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这里是中国著名的革命老区,位于江苏省中部,有着辉煌的革命斗争历程和光荣的革命传统,是全国较早传播革命火种的红色地区,被誉为华东红色革命的摇篮。 历史资料显示,如皋,1922年就有了共产党员革命活动的足迹,1930年成为全国19块红军游击区之一,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是苏中的重要革命根据地。 贫苦出生的孙叔叔从小就在这样的红色氛围里成长,心中慢慢积攒着为了幸福生活而献身的远大理想,立志要参军报国。

1947年10月,年仅十八岁的孙叔叔毅然投身革命,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华东野战军苏中军区第一分区二团三营七连的一名战士。苏中军区由新四军第一师于1941年组建于孙叔叔家乡如皋。开国大将粟裕、开国上将叶飞先后任司令员,所辖第一、二、三、四、五、六军分区和联抗司令部,苏中军区各军分区相继建立了10余个县独立团或警卫团。

随着解放战争的深入,我人民解放军已经从战略防御到战略相持,到即将开始战略大反攻的决胜阶段。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原苏中军区所部全部改编为华东野战军各纵队。孙叔叔所部被编入华东野战军指挥部序列,在粟裕司令员率领下,参加了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并且在战斗中作战英勇,光荣负伤,被授予伤残军人荣誉证书,荣立三等功。

1948 年7月,孙叔叔在燃烧的战壕里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自己的军旅生涯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随后孙叔叔又随部队参加了渡江战役,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淬炼自己的钢铁意志。打过长江后,遵照党中央、毛主席的“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孙叔叔再次抖擞精神随部队“宜将剩勇追穷寇”,继续向上海进发,参加了解放上海的大决战,并再次荣立三等功,从副班长到班长,此刻的他,已经是一名久经沙场、屡立战功的老兵。

新中国成立后,孙叔叔所部于1950年被编入华东警备十旅,归属淞沪警备司令部建制,此刻的他已经是二团三营七连的副排长了,开始担负起守卫大上海的重任,并由此与上海结下不解之缘。

1955年上海警备区成立,孙叔叔所在守备第十五师被编入其中,这也是以后的守备一师的前身。孙叔叔从排长起步,先后在守备十五师炮兵团担任副政治指导员、政治指导员、政治协理员、教导员等重要岗。上世纪七十年代,孙叔叔调入改编后的守备一师出入直属工作科科长,跻身团级干部行列,而后又出任守备一师守备四团副政治委员,这也是孙叔叔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站。

1979年10月,为了我军正规化、年轻化和现代化的需要,孙叔叔和父亲同时转业,结束了自己长达三十多年的军旅岁月。孙叔叔被分配到上海市奉贤县工作,父亲分配到金山县,而后又在组织的动员下转去上海农场局长江农场。孙叔叔则被安排在县人民法院担任党组副书记、副院长等职务。

说起我们部队大院的情况,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着十分相似的经历和情况。一直清晰地记得孙叔叔和父亲亲密的战友情深,那时候我们两家住一栋楼两个门洞,孙叔叔是直工科长,父亲是军务科长,同在一个师部机关大楼工作。清晨他们一起去师部出早操,回来后和其他叔叔们一起在我们家属大院树荫下聊工作、聊部队建设,聊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成长。早饭后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师部上班。而我们的母亲们也几乎都在守备一师制药厂工作,母亲们也结伴去大院一墙之隔的药厂上班,而我们孩子也相约去学校读书,这样的日子温馨而难忘,一直是我们怀念的幸福生活。

谈起为何没有及时收集和整理父亲的军旅故事和更多的原始资料,雅灵泪光闪闪地告诉我:“1986年12月,不幸的是,父亲在职期间因患重病,他向组织申请提前离休,享受处级待遇。由于父亲在战争年代曾经负过伤,身体属于伤残级别,他却一直拖着伤残的躯体带病坚持工作。父亲这种军人秉性是印刻在骨子里的,他就属于工作狂那种人,干起工作不要命。令我十分悲痛的是,离休没几年,父亲就因病去世了,那是1990年4月,那一年我敬爱的父亲只有61岁,还非常年轻啊……,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因为父亲走的太突然,给我们全家的打击太大,很长时间没有从失去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也令人遗憾的没有及时收集和整理父亲的珍贵资料,这是我们子女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抱憾终身……”

雅灵的话深深打动了我,我分明听到她发至肺腑的呼唤,这是女儿对遥远天国的父亲的真情呼唤,是用心灵发出的生命呐喊,不经意间我的眼眶也湿润了,敲击的键盘有了沉甸甸的厚重。

我依然心有疑惑地追问:“那……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负伤的吗?这个很关键。”雅灵还是充满愧疚地说:“小时候就听爸爸说,是在一次战斗中和敌人拼刺刀时,被敌人扎穿了肩胛骨。还没等伤完全好,父亲就吵着出院参加了渡江战役和上海战役,因此留下了终身的病根。”

是啊,这就是我们的父辈,这些开国的老兵们就是这样用青春和热血换取了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们,才是当之无愧的人民功臣和英雄。我的内心一阵阵涌动着波澜,缓缓把目光投向了万里晴空里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看到了旗帜里孙叔叔和我们的父亲们一张张带着烟熏年轻俊朗的笑脸。

谈起父亲对给自己留下的印象,雅灵打开思绪的大门涓涓细流潺潺流淌,她无比深情地娓娓道来。

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父亲。他一生清贫两袖清风,从来不追逐功名利禄。父亲生活简朴,一身绿军装洗的发白了,却还是舍不得换掉。明明部队定期配发新军装,可他却总也舍不得穿新的,你可以看看我发给你的照片,父亲的军装都……发白了。手捧着我们全家的照片,望着父亲的旧军装,我的心口直疼啊……

他是一个家风严谨的父亲。从小到大父亲始终对我们子女严格要求和约束,从来不允许我们在外面炫耀部队子女的身份。自己也从来不提过去打仗负伤、立功受奖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不知道他的战争经历的缘故。尽管是深深的遗憾和愧疚,但却也是父亲伟大品格的生动体现,我为我的父亲而自豪。

他是一个挚爱军队的父亲。从1947年参军到1979年转业,父亲在军队工作整整三十二年。他把自己最好的人生献给了一生挚爱的人民军队。当我们一天天长大后,与所有的军人的父亲一样,他也希望我们兄妹仨能够像他那样走入军营,成为又一个他。终于大哥在农村插队两年后如愿穿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绿军装,那是我们全家的光荣,更是父亲的心愿,我们一家欢欢喜喜照了一张全家福。父亲还和母亲一起去大哥的部队看望,那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然而小哥和我却遗憾地未能继续父亲全家都是兵的光荣梦想,尤其是我,从小就梦想能够当一名帅气的女兵,却没有如愿,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他是一名严慈爱父的父亲。尽管父亲有着严格的家教、家训,处处要求我们子女,但却不乏有着一颗慈祥的爱心。最让我难忘的是一次我突然身体不适,呕吐泄泻,被送进医院住院治疗,而五十多岁又身体不好的父亲整夜陪护着我,照顾我,此情此景每当想起了都会热泪盈眶,泪流满面。

他是一名组织纪律性极强的父亲。七十年代后期,已经五十多岁月的父亲被调任地处崇明岛的守备四团副政治委员。父亲克服身体不好有残疾的困难,远赴海岛部队工作,平时就住部队宿舍,一个人孤零零的,一日三餐都在部队食堂,遇上台风还要下部队去检查工作。有时候身体不适也咬牙坚持,让原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雅灵抹去脸上的泪水喃喃地说:“父亲的光辉革命历程和言传身教,一直深深影响着我,让我受益终生,他就像一面旗帜一样永远指引着我人生前进的方向。”

话题有些沉重,雅灵对我挥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说说我妈妈和我们家吧。”

我妈妈叫贡美莲,早年江苏省如皋县石庄镇担任妇女干部,后来为了支持父亲安心部队工作,放弃了干部身份,来到部队随军,进入了守备一师五七制药厂,成为一名翻三班的工人。虽然母亲为了父亲牺牲了自己,但是她却和我们大院的母亲们一样,在父亲常年在部队不归家的情况下,一个人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兄妹三人抚养成人,默默做父亲身后的那个人,因此我们这些军属的母亲都是伟大的母亲。

不仅如此,母亲还是一位有着艺术细胞的人,虽然在药厂提炼车间担任副主任,但母亲依然保持着乐观豁达的性格。最让我印象深刻是我母亲年轻时候就是一头银发,看上去既年轻又很漂亮。特别是当年师部组建演出队,排演现代京剧《沙家滨》,因为部队女兵不多,而适合演剧中沙奶奶的女演员一时找不到。因为演出队驻地就在我们家属大院内的原宁波会馆里,最后我母亲那天然的银发加上她开朗的性格,最后在部队和药厂协调下,母亲在工作之余抽出时间参加排练,客串演出了沙奶奶,而这部京剧在部队巡回演出大受欢迎,让我们都十分骄傲和自豪。以后部队有了自己的文艺女兵接替了母亲出演沙奶奶一角,还找母亲请教演出心得。后来部队又排演京剧《红灯记》,母亲也客串过李奶奶一角,成为演出队编外演员,让母亲的才华得到充分展示。

谈起自己的两个哥哥,雅灵笑着指着我说:“我们这个年代的名字都有很强的时代感,就像你的名字爱民一样。”雅灵告诉我,他大哥叫孙沪宁,意思很明确,作为军人的父亲希望能够守护着上海的安宁,二哥叫建宁,是建设安宁祥和的上海。大哥的脾气和秉性都很像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沉默寡言的一个人。高中毕业去插队落户当了两年知青,后参军到南京军区浙江丽水某部当兵,这个我是有印象的,记得那年孙大哥穿上了和孙叔叔一样的绿军装,带着大红花离开了我们大院,这几乎是我们部队大院每年征兵季的传统,看着那些长大当兵的哥哥姐姐们去当兵的一幕,是大院最神圣的事情,记忆尤深。服役期满后孙大哥进入上海三菱电梯公司工作,直到退休。

让雅灵难忘的是,大哥在父亲患病住院期间,作为家中长子的他冲在前面,每天一天三餐的饮食,都是大哥亲自下厨做好送到医院,并且每天都更换新的菜谱,让感受到浓浓的家的温暖,父亲的身体得以慢慢恢复。

相对而言,雅灵的二哥孙建宁我较为熟悉,因为年龄也只比我大两三岁,记忆中的建宁哥一直是我们大院子弟中的活跃分子,尤其酷爱体育运动,打篮球、跑步都是他擅长的。记得有一年我们周浦中学举办校运会,最后的压轴大戏是马拉松比赛。我们所有的师生都拥挤到校门口,等待着第一名选手的出现,谁知第一个出现在我们眼帘重大竟然是建宁哥,看着他咬牙奋力冲刺的拼搏一幕,我们大院的孩子都激动不已,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因为这是我们大院人集体的荣耀。高中毕业后的建宁哥被分配到南汇自来水厂工作,后随父亲转业调至奉贤县物资局工作。建宁哥还有一个爱好是摄影,这是他一生的追求和梦想,他是上海市和奉贤区摄影家协会会员,其摄影作品在国内外都发表过,得过大奖。多年前我们曾经在周浦大院子弟聚会相聚过,那是的他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艺术家气质十足。

雅灵和我是中学同学,当我们的父亲同一批转业的时候,我们在寒风中挥别,离开了生长的部队大院,那种刻苦铭心的记忆永远不会忘却。雅灵随父亲转业到奉贤继续上学,分配高中毕业后,到奉贤机械厂工作。后又调到奉贤现代农业园区和金海街道社区事务受理服务中心工作。因为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如今的雅灵也是一头银丝,受他二哥建宁的影响,雅灵也爱上了摄影,常常见到她鲜花盛开的模样,用镜头捕捉夕阳里最绚烂的那一抹色彩。

谈起人生,雅灵无不遗憾地告诉我,大院的孩子谁不渴望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威武神圣的军人,把自己的家变成名副其实的军人之家。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像你们家那样,你爸爸、你哥哥和你都当兵,而且还是陆海空三军,太棒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要当女兵,因为我父亲和大哥都是军人。当二哥遗憾未能如愿参军后,我坚定地渴望成为我们家第三名军人,那一年征兵部队的接兵干部都到我家里家访了,希望我能够参军入伍,可惜我母亲认为我是女孩子,部队当兵会非常辛苦,舍不得我去当兵,无奈最终我只能放弃,这是我和二哥共同的遗憾。”

是啊,我们这些出生在军营,长在军旗下的军二代,见证了父亲激情燃烧的岁月军旅岁月的大院子弟,血液里流淌着父亲们铁血荣光的血脉,总想成为父亲们说渴望的那样的人。当岁月的光影坠落在斑驳的记忆里的时候,回眸人生,我们那些从战火硝烟中一拼杀过来的开国老兵父亲们,都已经远离我们而且,留下的是被时光浸染的鲜红记忆,而我们能够做到的是,让父亲的光辉岁月永远留在人间,留在我们家族的年轮里,生生不息,万古长青。

最后雅灵饱含热泪地遥望星空,无限深情地说:“当父亲曾经留下三十多年澎湃军旅印记的八一建军节即将到来时,格外想念我今儿我们的军人父亲,致敬我们那些打江山的、开天辟地的一代共和国老兵们,爸爸,女儿想念您,您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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