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烈士陵园里,阳光越过松柏,安静地铺在每一方青石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手拄拐杖的父亲被我们搀扶着,一步步走在纪念墓园的长廊间。那脚步似有千钧之重,又轻得像怕惊醒地底的魂灵。他缓慢地挪动,目光执着地扫过石碑上每一个名字,仿佛要从中掘出沉埋八十余载的骨肉来。长廊两侧那些墓碑铭刻的姓名中,就是父亲要找寻的,其中一颗失落已久的星星。
父亲的三叔,我的三爷爷刘光鲁,便是在那抗日战火纷飞年代里消失不见的星星。
听我父亲讲,他的高祖辈是晚清贡生,世居长山县房镇(1940年时称山东长山县3、4区,解放后并入淄博和邹平)。家里祖辈基本都是私塾老师,家族也算是清贫的书香门第。我爷爷辈共有兄弟三人,祖上留下的几亩薄地,养育着我三爷爷他们一大家及我父亲辈。
我三爷爷原名刘维坦,参加抗日后改名刘光鲁(意为光复山东的家国情怀吧),生于1915年,家中排行老三。我父亲刚好小他十岁。
三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时逢华夏大地最为风雨飘摇的岁月。那是清王朝摇摇欲坠的末世,是民国初立却又陷入军阀割据的乱世。尤其外敌日寇虎视眈眈,从甲午战争到"九一八事变",日本持续渗透中国。
铁蹄践踏,烽火连天,外侮与内乱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30年代的中国,年青的中国共产党禀民族大义,振臂高呼,热血的爱国者齐聚,在全国掀起了抗日救亡运动的民族浪潮。
1937年的七七事变,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战火引烧到华北,华东及长江流域…。时家庭并不富裕,几亩薄地维持着家人的生计。然生活的艰辛并没有磨灭家族对知识的渴望,三爷爷中学时期的烽火读书声中,已奠下马耀南校长的抗日救亡的星火。进入国立大学,御敌抗日思想一直在传播,毕业后三爷爷随即投入了抗日洪流里,后来他先后担任中共清河区(根据地)长山区三、四区(联合)区委书记、清河区清东专署民运科长、文教科长等职,成为在铁蹄之下点燃不灭的星火。那瘦削的身影从此在烽烟中奔波,竟成了父亲幼年记忆里一尊崇拜且模糊的塑像。
在父亲记忆中最难忘的,是1940年的7月7日。当时长山区正在组织召开"抗战三周年"的纪念大会。那天,十四岁的父亲懵懂地挤在人群里,台上三爷爷的声音如铁锤般敲击着人心。少年胸中热血翻涌,散会后他跑到三爷爷面前,仰头宣告要“参加革命”。三爷爷蹲下身子,眼里闪着光,郑重地拍着他稚嫩的肩膀:“好,一定好好干!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那坚毅的声音与温热的手掌,成了父亲一生珍藏的印记——谁能料到,这竟是亲叔侄间的最后一面,也是父亲刻骨铭心的“生离”起点。
"苟利国家生死以"。 自此,三爷爷的背影便融入了那无边的烽烟,而父亲则带着那句嘱托,在区儿童团、青州地委、渤海区委四区的革命工作辗转中,用稚嫩的肩膀开始扛起沉重的家国之梦。
听我叔叔讲,他幼年时三爷爷曾二次入过家门,便装驳壳枪一身英气,看望完老爷爷并交代幼年的叔叔几句话后便出门远行,自那以后再也没回过家。
关于三爷爷的消息便如同风中断线。解放后叔叔说他小时隐约听大人说过,1942年那年冬季日寇的大扫荡,残酷,凶狠,日军集中上万日兵到各村拉网式扫荡,时三爷爷正在北河村(一说长山区马庄村)组织村民藏粮藏物,准备转移。因日军机械化来得太快,三爷爷迅即组织并配合区中队和县独立团一个排阻击日军。在转移群众中,一颗流弹不幸击中三爷爷头部而牺牲,时年29岁。后听说时任清河军区(后来渤海军区)杨国夫司令员,对三爷爷不惧牺牲精神深表赞赏,也为失去三爷爷这样一位年青干部而非常痛惜。
幼年的叔叔后专门去寻迹,兵荒马乱的也没下落。随后几十年里,我父亲随根据地部队又南征北战,先后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后部队转制到二野西南服务团进军来到大西南,为新生共和国建设继续贡献青春。
因三爷爷即是我父亲的亲三叔,更是我父亲参加革命工作的引导者,指路人,这份情感,父亲一直铭记于心。但又苦于没有一张三爷爷留存于世的照片,也没听说过三爷爷有家眷,建国后父亲四处奔走,寻问打听,连外出学习或是出差,更或是回祖籍祀先拜祖,都不忘寻访三爷爷的下落。
思念,如潮水涌动,跨越千山万水,跨过省际边界,追忆三爷爷曾经战斗过的每一地;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守候,守望,寻觅…… 哪怕是没有结果的寻觅。但有生之年,父亲仍始于本心,终于坚守,追求寻访。但因没有人知晓情况更不知三爷爷的下落,就如同在茫茫人海里打捞沉船,可每一次探询都如石沉大海,带回的只有更深的怅惘。
三爷爷的名字,仿佛被战争的血雾彻底吞噬了。这种无坟可祭、无名可凭的悬空之苦,像永不结痂的伤口,成为父亲漫长生命里无声的隐痛。
岁月如梭。时间来到2022年,功夫终不负有心人,父亲八十二年的努力终换来收获,山东寿光民政局传来好消息——三爷爷刘光鲁的名字,赫然镌刻于寿光革命烈士陵园的石碑上。那被时光遮蔽的英魂,终于得以归位。
得知消息后,父亲不管不顾此时已是九十八岁高龄之身,执意要踏上这趟迟到了八十多年的归途。去年,我们全家人陪着父亲,从山城重庆一路辗转回到山东故土。他颤巍巍拜谒了祖坟,黄土下埋着曾共食薄粥的先人;最后,终于站到了寿光烈士陵园肃穆的门前。
陵园里,松柏苍翠,石阶静默。占地近100亩的陵园,洁净而齐整。绵延百米的纪念长廊,赫然镌刻着3200多名安葬烈士姓名。
廊后,横卧大地上的每尊黑色墓碑,整齐排列。每块墓碑周边没有丛生杂草,只有遮光蔽日的长青树,像庄严的卫士们在守护着这片属于英烈们的家园。
父亲终于寻到那方镌刻着“刘光鲁”名字的墓碑。他挣脱搀扶,踉跄着扑跪下去,布满褶皱的脸紧紧贴上冰凉的石碑,如同拥抱阔别太久的兄长。父亲那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石头上凿刻的笔画,如同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梦。积蓄了八十多年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无声地滴落在碑座的青砖上。那哭声是压抑了一生的呜咽,是岁月也无法冲淡的骨肉之痛——八十二年生死茫茫,而今,他终于为寻访亲三叔,找到了他的安魂之所。父亲终于可以告慰三爷爷,在天之灵,更可告慰苍天,告慰家人祖辈及后人。
阳光温煦,父亲长久地跪坐在墓前,絮絮低语着岁月尘封的往事。眼前浮动着80多年前的烽火,驿动忙碌着的三爷爷身影:斗志激昂的群运演讲,抗日反扫荡的斗争,转移疏散群众的现场,一幕幕,一篇篇,如光如影,入画入忆。 日月常现,日月同辉。天地可鉴察,天地宜可收寻…
父亲对着石碑说话,仿佛三爷爷仍如当年那般蹲在他面前,含笑倾听。时光的深渊似乎在这一刻被悄然填平了,八十二年悬心的寻找,八十二年无言的呼唤,终于化作墓前两代人无声的相守。这迟来的祭奠,终究是穿越了血火硝烟与岁月长河,抵达了它本该在的地方。
祭扫完毕,我们推着轮椅前行,缓缓离开,父亲却固执地扭回头,目光久久停留在三爷爷墓碑的方向。直到松柏的枝叶彻底遮蔽了视线,他才转回头来,安静地坐在轮椅里,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阳光落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平静中竟似有了几分解脱后的安然。
归途漫漫,车轮滚动,碾过齐鲁大地深沉的秋意。 父亲闭目靠在椅背上,也许那染血的薄地,那慷慨的誓言,那诀别的背影,那焦灼的追寻……无数往事的碎片正穿透八十余年的尘埃,在他心中重新拼合、鲜活起来。这趟迟来的祭奠,并非仅仅为了告慰长眠地下的英灵,它更是一场对生者的巨大抚慰——父亲用一生的光阴,终于将当年那个在“七七”大会上热血沸腾的少年,平安带回到了三爷爷的墓前。那少年心中不灭的火种,正是三爷爷亲手播下的。
那火种,历经战火淬炼,穿越时光冰河,终在烈士长眠的陵园里,以一种无声而炽热的方式,完成了它庄严的传递与燃烧。这火种,是苦难磨砺出的信仰,是离别孕育的坚守,是时间也无法熄灭的,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