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透亮,日头就红通通地冒了出来,像个憋足了劲儿的红脸大汉。窗台上那盆仙人掌,这会儿蔫头耷脑的,刺都软塌塌地耷拉下来,叶片上的白霜被晒得明晃晃,活脱脱像撒了一层盐。倒是院里那棵老槐树,依旧精神抖擞,叶子支棱着,把阳光筛成一片片碎金,在地上落了一地晃眼的光斑。
奶奶常念叨:“三伏天的太阳,就跟带了钩子似的。” 那钩子,勾得人身上的汗珠子止不住地往外冒。天还没大亮,她就早早起身去生煤炉。蓝汪汪的火苗,舔着锅底,把锅里的绿豆汤熬得 “咕嘟咕嘟” 直响。我蹲在炉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她往锅里丢进去两把冰糖,看汤面上漂浮的绿豆皮打着旋儿。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股甜津津的香气。“等晾透了,泡到井水里。” 奶奶一边用蒲扇扇着风,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到下巴,“比城里卖的冰汽水解渴多喽。”
等到日头爬到竹帘顶上,蝉就开始扯着嗓子闹开了。老槐树上的蝉,叫得最是凶狠,“知了——知了——”一声接一声,就跟要把这三伏天的暑气都给喊破了似的。我搬了个竹凳,坐在树荫里头,手里紧紧攥着奶奶缝的布偶。这布偶肚子里,塞着晒干的薄荷,摸起来凉丝丝的,透着一股清爽劲儿。屋里的老风扇“嗡嗡”的转着,扇叶上还沾着去年的蛛网。风里,裹着从厨房飘来的绿豆香,还混着墙角夜来香刚刚绽放的那一丝淡雅的味道。
午后,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连狗都热得趴在屋檐下,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奶奶把装着绿豆汤的瓦罐,慢慢沉进井里,绳子在井轱辘上绕了三圈,再搬来块石头压住。井台边的青苔又湿又滑,我总喜欢趴在井沿上往下瞅,看着那瓦罐在水里晃晃悠悠的,真像一朵绿莹莹的莲蓬。远远望去,稻田里有农人戴着草帽在薅草,锄头起起落落,他们裤脚沾着的泥块,被太阳晒得发白,就好像有人在那一大片绿毯上撒了一把碎盐。
日头开始往西斜,暑气才稍微松了些。奶奶把竹床搬到院里,用井水洗过的抹布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竹片被擦得“咯吱咯吱”响。我光着脚丫踩上去,一股凉意“嗖”的从脚心往上窜,舒服得我直缩脖子。奶奶坐在竹床边择菜,豆角在竹篮里堆得像座小山,她的指尖沾上了绿绿的汁水。“你瞅瞅天上那云” 她突然指着天空对我说,“像不像去年你吃的棉花糖?” 我赶忙仰头看去,还真有朵云胖乎乎、圆滚滚的,被风推着慢悠悠地走,影子在地上紧紧追着我们跑。
晚饭,是就着晚霞吃的。茄子是刚从菜园子里摘的,蒂上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炒得油光发亮;黄瓜拍碎了,拌上蒜泥,咬一口,“嘎吱”一声,脆生生的。这时候,蚊子也开始“嗡嗡” 地飞起来,奶奶一边用蒲扇轻轻拍着我的腿,“啪”的一声,扇面上沾上了一点血。远处传来卖冰棍的铃铛声,“叮铃——叮铃——”,清脆得很,我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往门口张望。奶奶见了,笑着说:“咱这绿豆汤,不比冰棍甜?”
天黑透了,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竹床上铺好了凉席,奶奶躺在旁边,给我讲起了老故事,说以前的人在三伏天要晒书,把书页里的潮气都给晒走。“就跟咱晒被子一样”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晒过的被子,夜里睡觉能闻到太阳的味儿呢。” 风从槐树叶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丝丝凉意,蝉鸣声渐渐淡了下去,远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就好像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后来啊,我们住进了楼房。三伏天的时候,只要轻轻按一下空调,冷风“唰”的一下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冰箱里摆满了冰镇的汽水,包装亮晶晶的,可喝到嘴里,总觉得少了点啥。少了老风扇“嗡嗡”的转动声,少了井水里泡过的瓦罐那股子清香,少了奶奶用蒲扇拍蚊子的“啪” 声…… 那些声音和味道,都留在了老院子的三伏天里,就像槐树叶上闪烁的光斑,明明暗暗,却一直在我心里亮堂堂的。
今年三伏,我特意买了绿豆,用砂锅慢慢地熬。汤煮开的时候,“咕嘟咕嘟”直响,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奶奶在灶边念叨:“晾透了才好喝。” 窗外的蝉又开始扯着嗓子叫起来,太阳还是红通通的,就这么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蹲在老槐树下,看着瓦罐在井里晃晃悠悠,像一朵怎么也沉不下去的绿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