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大石送我到工地,晚上没有走,住宿在沙东县城。

  我让项目部的厨师搞了一桌菜,又喊了几个能喝的工友来陪大石。照理喝的酒就大石的酒量来说不算多,但大石醉了。这是我们认识二十年多来,第一次见他醉酒。

  我的工程做到入冬的时候,已经基本完工。就在我们组织资料准备项目单项验收的时候,我接到大石的电话。

  程锦来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电话里不好说,你要是下午有空,我们一起去一趟广陵吧!

  好的,我在工地等你们。从大石沙哑的声音里听出了沉重,我料定不是什么好事。

  程锦来是我高中同学程开来的弟弟,原先在广陵市水产部门工作,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好端端的衙门不坐,非要去广陵市下面的保丰县养鱼。几年前,我在老家他哥哥那里做客,酒后话多,说有亲戚生产鱼饲料,可以帮他搞到便宜的价格。程锦来挺能顺杆爬,事后就缠上了我。我是个要面子的人,总不能言而无信,就把他介绍给了大石。此后,没有再问他们的事。听刚才大石的意思,难道程锦来也赊欠了饲料款后跑路了?

  中午的时候大石的车来到工地,我们简单吃了一口,就一道赶往广陵。广陵是江海西边的一个地级市。沿江城市,境内有支流,也有运河,水网密布,淡水养殖发达。保丰县就在大运河两岸,程锦来的鱼塘位于运河的河汊延伸处。

  刚才吃饭的时候,项目餐厅里人多,没有好说。在去的路上,大石一开口,委实吓了我一跳 :程锦来死了,被人杀掉了。

  谁杀了他,因为啥?要不是在车子里,我差点蹦了起来。

  情杀,他相好家的男人杀的。

  接着,大石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

  程锦来在网上认识一个女人,网恋了几年,一来二去,有了感情,打算长相厮守。女人是保丰县大运河边上的农家妇女,有些姿色,原本打算到广陵城来打工,她在外地的男人不同意,因家里有一个生病的老娘需要照顾,离不开人。女人就蛊惑程锦来,到保丰县工作,程锦来是体制内的人,调动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女人和他说,你水产专业毕业,不如来我们这里养鱼吧!这个建议最初程锦来是不屑一顾的,甚至觉得可笑,等到女人和他说了其中的奥妙,程锦来动了心。原来这个女人的娘家哥哥就是在运河边养殖淡水鱼,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富人,生了一双儿女,都在大城市买房子安了家,现在她哥哥准备去孩子那里生活,打算把名下的几十亩鱼塘转手。如果女子从中牵线,应该可以用很低的价格盘下来。程锦来在单位只是一个普通科员,又不是什么重要部门,属于体制内混日子的一类人,被女人一番巧舌鼓动,他觉得也许是人生的一次转机:既然在单位没有发展,发家致富何尝不是一条出路?升官和发财,总得选一项。而且,这样一来,可以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朝夕相处,真可谓两全其美。他的心思活了,回家说服他的妻子。他妻子叫三兰,在娘家排行老三,家里人都喊她三丫头,可能是喊习惯了,认识她的人都跟着喊她三丫头。从这个称呼上看,三兰也是一个老实人,老实得近乎有点傻。生活中,只知道干活,不爱动脑子,啥事都听别人的,在娘家听父母,到婆家听公婆和丈夫的。程锦来和她说了宏伟的计划,描绘了美好的前景,三兰听得入迷,充满憧憬,自然不会提出发对意见,甚至觉得男人为了家庭,放弃了前途和安逸的工作,是一种牺牲,是对家的奉献。那时候,时兴下海,正是潮流。所以,程锦来顺利地办了停薪留职,来到了保丰县。

  那女人倒也没有诓骗程锦来,她的哥哥确实低价转让了鱼塘,程锦来用手里的积蓄和一部分借款,就拥有了几十亩鱼塘余下的经营权。而且原有进货出货的渠道、渔具和员工也都归了程锦来。开始几年,确实年年渔业丰收,他不但还清了欠款,还在广陵城购置了新房,又在鱼塘附近的小镇上买了一亩民房地基,盖起了自己二层小洋楼。这是三兰的主意,三兰在这里养了几年鱼,渐渐喜欢上这里的水乡田陌,打算将来自己老了,就在这里安度晚年。程锦来和大石认识之后,曾经带三兰一起去拜访过大石。大石说,就是看三兰朴实忠厚,才安排经销商赊账给他们的。他说三兰很像他家的三姐。

  大石说的三姐,我见过几次,通常聪明人眼里的缺心眼,用老家话说就是呆丫头。其实不是真正的呆傻,只是心眼实在,考虑问题比人慢一拍,这样就容易让人看不起。石家三姐的命运不是太好,嫁了个男人有残疾,日子过得比正常人家艰难一些,尽管平时大石没有少帮助,但三姐一直是他心中想起来就心疼的一块柔软之地。

  程锦来和他的网恋女友,暗地交往,做得严密。不过,时间一长,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已有流传,只是瞒住了一心扑在鱼塘里的三兰。三兰负责“内务”,每天带一帮人围着鱼塘转,很少外出,外跑都是程锦来负责,比如选鱼苗、进饲料、销售成鱼等等,这样也便利程锦来与情人的幽会。然而,三兰可以蒙在鼓里,女人的家人可不是聋子瞎子,还是有族人把话传到女人的婆婆耳中。婆婆重病在床,行不动风雨,就托人暗地告诉了外地工作的儿子。那男人是个狠人,悄悄地回来,蹲在家门口守候,女人一出门,他就跟在后面。哪怕在镇上的小旅馆,本可以抓奸在床,他也忍着,不撞破奸情。等到程锦来尽兴归来,他尾随其后,跟到运河堤坝上,从后面狠狠给了程锦来一棒,将砸昏的程锦来一脚踢到运河里。程锦来是被他打死的,还被水淹死的,他也不管。还觉得不解恨,他又连夜跑到程锦来家的鱼塘边,每一个鱼塘扔下一瓶农药,然后,回家把女人绑了,关门闭户,每日喝酒折腾女人,只等警察上门。

  第二天一早,三兰起来,发现自家的鱼塘里的鱼都飘在水上,又联系不上程锦来,她就报了警。运河四周早起下河摸鱼的人,在河汊里发现一具尸首,打捞上来一看,还真有人认识。程锦来除了后脑勺被人砸烂了,面目没有损坏,好辨认,毕竟他在当地已经混了好些个年头,进进出出的,也算是个熟面孔。报警鱼塘死鱼的警察还没有到,另一波死尸案的警察就来把三兰带走了。看到昨日还活蹦乱跳的男人,此刻横尸荒野,原本脑袋就转不了多少弯弯的三兰,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当即就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她的天塌下来了。

  案子不难破,三天后,警察破门而入,那男人二话不说,跟了警察就走。

  大石接到经销商的电话,已经是一周以后。

  我们赶到广陵市人民医院,已经是下午。看到病床上的三兰双目呆滞,人如枯槁。大石上前轻轻喊了一声:三丫头,没有应。再喊一声:三兰,还没有回应。大石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病房。

  这二百多万没有了。大石摇了摇头说。

  都怪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他介绍给你。我拍了拍大石的肩,愧疚地说。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这些都是我的劫数。大石说,我们回吧!

  在回去的路上,随行的温凯有些吞吞吐吐地问,要不要想法子去查封他们的资产?

  还查封啥?都已经家破人亡了。大石瞪了温凯一眼。

  可是,这也不是小数目啊!温凯小声嘀咕道。

  我们当前的困境,已经不是几百万的问题了。大石闭上眼睛叹气道。

  当天晚上,我在大石的家里和他有了一次长谈。大石把目前公司的现状,全盘托出。看来问题真的很严重,可以说到了破产的边缘。这让我大吃一惊。没有想到,表面强大的背后,竟然已经危如累卵。

  大石为了保住自己的行业地位,或者说江湖地位,在整个养殖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放弃市场份额的追求,为此,不惜低价销售,甚至砸价,亏本促销。市场是占有了,可是,销出去赚不到钱,又回不来款,而生产需要维持,投入还要继续,资金怎么来?银行贷款,民间借贷。这是一个恶心循环,大石自己也知道,他这是在冰面上跳舞。但是,他总觉得他的气运还在,他不能也不甘轻易放弃。

  他说,国运正昌隆,我的运气坏不了,一时的困难,只是事业线上必不可少的起伏,有高潮,必定有低谷。同样,现在低谷,说明下一波肯定上扬。我不能泄气,我必须要拼一拼,搏一搏!

  我提醒他不可太过仁慈,用以前的老调子说:商场就是战场,真刀真枪,流血流泪。

  大石点了点头。他说,他下一步准备做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加大清欠力度,第二件就是调整产业结构。

  怎么加大?怎么调整?相信他心中有数,我没有深问。

  过后,我给老同学程开来打了电话。一个多月过去,他已经从丧弟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他说,弟弟人死,帐不消,他认!现在他也是在外面承接装修工程,他是明白人,知道他若袖手旁观的后果。毕竟自家侄儿和弟媳还要活下去。

  我将这话转给了大石,大石沉默了许久,用微信回复我:谢谢了!

  我不知道他是感谢我,还是感谢程开来。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但我知道,他对三兰始终是爱屋及乌,于心不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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