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琪琪的母亲
那天早上,我家蒸的韭菜馅包子。饭桌上,琪琪还说呢,我最爱吃这样的包子。说着,她笑着又夹起了一个。
爱吃啊,爱吃你就多吃点儿,一会儿我再给你多带几个。我撂下筷子,把她的饭盒拿过来,往里塞满了包子,然后,把饭盒给她装进书包的隔层里。
琪琪吃完了包子,漱了漱口,拎起书包说,爸、妈,我走了。像往常一样,只听窗户下的自行车响了一下,大家都以为她上学走了,都各忙各的。她小妹吃完饭出去,到西房山下去解手,很快就慌慌张张地提溜裤子跑回来:不好了!不好了!爸,妈,你们快去看看去吧!我姐她咋地的了?
大家急三火四地跑了出去。
琪琪的自行车还靠在窗外的墙根上,书包挂在车把上,而琪琪却倒在房西的乱柴火堆上,双眼圆瞪,嘴吐白沫,直劲儿打滚儿,发出令人恐怖的嚎叫,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琪琪、琪琪,你怎么了?我吓得魂不附体,上前抱起琪琪,哆哆嗦嗦地问她。
老天爷呀,为什么让我托生个女孩?她只说出这一句话,就不再吱声了,这是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一句话。
他哥哥从柴火堆旁边拣起一个小玻璃瓶儿,用鼻子闻一闻:她肯定是喝了药了,一股敌敌畏味儿。
那赶紧启车,上医院抢救哇!她爸对她二哥吼道。
她二哥把她抱起来,放到手扶拖拉机的拖车上,摇着发动机,我们开着车向乡医院疯狂地跑去。
手扶拖拉机在医院门口停下,二小子抱着琪琪跑进医院门里,把她放到急诊室的床上:大夫,快来救命呀!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大夫:咋地了?她喝药了!大夫走到琪琪跟前,扒开她眼睛看看: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二、琪琪的父亲
你们都感到很奇怪是吧?怎么这么一会儿,我来了三趟了。没摊上这种事,你们是不知道,我是站不住脚哇,一天到晚心绞魔乱的,只能靠到处乱走来排解悲恸的心情啊。就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儿,说没了就没了,搁谁谁能受得了哇。啊小豹子,你问我琪琪究竟为什么喝药哇?到现在我还迷瞪呢。你说就咱家这生活,爸爸、哥哥都挣现钱,要钱有钱,吃穿不愁,她在学校里学习还好,各科考试从来没掉下过第一、二名,为什么就走上这条路了呢?
你问她临死之前留没留下遗书哇?她活着时每天晚上都要练一会儿书法,从没间断过,要说这孩子也真有毅力。她死后,我翻她练过毛笔字的报纸,有一张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了,我要走了。我的死,不怨社会,不怨家庭,要怨只怨我自己。我生来就希望自己是个男孩,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非让我托生个女孩儿。活在这个世界上,当个女孩,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你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都没有报答你们,如果有来世,我再孝敬你们吧。我知道她平时一来例假就折腾好几天,情绪也极为恶劣,说怎么这么倒霉,我这辈子做了女孩儿,实在遭不起罪了我就去死。当时,我们都以为她不过说说而已,谁想到她真的死了呢?就拥护(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而寻了短见,说来你们不会相信,连全屯子人都不会相信。
三、作者得鱼忘荃
听到琪琪自杀的消息,我万分震惊,从西头跑向东头,看到她家房后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琪琪直脱脱地躺在后面的拖车板上,闭着眼睛,满脸浮肿,依然穿着那套深蓝色的中山服,但躺在那儿全身显得臃肿粗壮,完全失去了她那窈窕的身姿。这是琪琪吗?我都有点不认识她了。活着时,她是个多好的女孩啊!那几天,我在学校值班,早晨回来吃饭,琪琪上学要到学校去,我俩每天都在盘蛇岭上碰面(可巧的是,她死后就埋在盘蛇岭上、我俩天天碰面的地方)。她推车从岭下上来,我也推车从岭上下去。她看见我,对我嫣然一笑:老师,您回来了?啊,你上学去啊?啊。她一笑露出明眸皓齿,尤其嘴角那颗小苞牙,给人以特别生动感觉,瞬间里泄露出她女孩子的秘密。像她这样十六、七岁的年龄的女孩儿,人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她总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穿一套的卡蓝色中山装(是当前男孩子的时髦服装),身体显得丰满、结实,总是梳着男式的小分头,那圆圆的脸蛋像一对苹果那样嫣红可爱,乍看确实像个英俊的小伙子,但她有时一扭动腰肢,不免显出窈窕的倩影。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跟眼前倒在车上这个像个臃肿的妇人的人很难挂上号。
她的性格也确实挺怪的,总以男孩儿的身份自居。从小到大,人家打嘎(陀螺)她跟着打嘎,人家上树掏鸟蛋她也跟着上树掏鸟蛋……一部《少林寺》影片的放映,在我们那嘎达掀起了一股看武打片的热潮;一部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以及后来铺天盖地的武打片的出笼,又激起了一批青少年的“习武热”。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得较晚,已经是晚上十来点钟了,我骑着车子从大岗上出溜下来,到岗底下平缓地带,它也没有停下来,还在跑着。忽然,我看见道边一棵倒木上,并排坐了八九个小人儿,我的头皮簌地一下子,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怪不得屯里人都说,咱屯西下坡有个鬼市嘛!
又一想,不能啊,世界是唯物的,哪有什么小鬼呀?回去,看看都是干嘛的,豁出来了!我闸住车子,调转头又骑了回去,看见那帮小人儿已经不坐着了,一帮黑影舞舞奓奓的,在大道上练功,到跟前一看,明白了,是俺们屯那帮淘小子在跟马骏奇学武艺。这个马骏奇,三十多岁,个儿不算太高,但长得鼻直口方,浓眉大眼,是一个挺酷的小伙儿。他来葫芦村八九年了,是来投奔他哥哥来的。来不到一年时间,就跟本屯吴玉山的二姑娘恋爱结婚了,生了两个小子。这几天,我也听屯里人叨咕了,大家武打片看多了,都很仰慕霍元甲、黄飞鸿这些大侠的,都跃跃欲试想成为武林高手,听说本屯的马骏奇在山东老家练过功夫,会点武把操儿,就这房子,旱地拔葱就能蹿上去。山东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听说曾经出过一百单八将么。所以,大伙一商议,就凑钱请马骏奇吃饭,一齐拜他为师,跟他学武艺,并答应供他香烟抽。所以,每当吃完晚饭,一有闲空儿,就都到东下坡这嘎达来传授武艺。
我看这伙闹闹哄哄的人里面有土球子、蚂蚱、三愣子、马六儿等等,一大帮,我注意到假小子琪琪也其中。看到她,我想起有天夜里,我跟小豹子在街上溜达,路过四队井沿儿,见有一个黑影,站在井栏旁边做一些怪异的动作,见我们来了,蹬蹬蹬蹬从我们面前跑过去了,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问小豹子,这谁啊?小豹子说,崔琪琪呗。她干嘛呢?神神叨叨的。啊,她不是也跟马骏奇学武呢吗?马骏奇告诉她,在夜深人静、星星出全的时候,到井边去练功,练到一定程度,能把井水捣上来。她就信以为真了,天天晚上来井边练功。我看她好像有点儿走火入魔了。
我问豹子,你不是也跟马骏奇学武呢吗?我呀,跟着学了几天,就不去了。马骏奇跟我们讲,把自己的腿绑上沙袋,天天练蹦高,觉得差不多了,把沙袋卸下来,然后一提气、一蹿高,人就能飞起来,穿檐走壁,如履平地。可有一次老廖太太家房草被风掫了,我们顺梯上了房,他蹿了几下也没上去,最后还是从梯子上去的。我看马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净忽悠人。所以跟他两天我就蹽了。
四、得鱼忘筌的伙伴小豹子
琪琪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可是琪琪的自杀之谜仍然是屯里的热门话题,茶余饭后还有人议论纷纷,越是议论琪琪的死因越是充满谜团,从而衍生出各式各样的版本,普遍对琪琪因为不愿意做女孩而自杀的原因持怀疑态度。
那天我三哥得鱼忘筌又到我家来玩儿。我俩是好朋友,他喜欢作诗写文章,我喜欢书法绘画,这屯子就我俩能玩儿到一块儿去。小的时候,我俩曾经一起行侠仗义,做过不少好事。比如我家后院老王头老两口岁数大了,没人给他们挑水,我俩制定了一个“212行动计划”,每天两点十二分准时挑着水桶来到井边,偷着为老两口送水,如今老两口已死多年,始终不知道这活儿是我俩干的。那天,我画了一幅画,他为我的画题了一首诗,两个人都很得意,喝了点儿酒,我俩枕着行李卷,躺在炕上,山南海北,乱侃一通。不知怎么又唠到琪琪自杀的话题上了。三哥叹了口气,哎,这丫头哇,咋就这么虎呢,做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样吗?学习好了,一样有出息,她咋就没想开呢?
我冲他神秘地一笑:难道你也相信这样的死因?她从小就喜欢当男孩,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赶这时候就死了?当然,不排除这样的畸形心理是构成她死亡的原因之一,但不一定是根本原因,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稻草并不是压倒骆驼的根本原因一样。
他就问我,你好像知道什么事儿,给我说说。
我卖关子似地说,对不起,我无可奉告。这事啊,没有足够的证据,说出去传到人家耳朵,我吃不了不得兜着走哇。
你说吧,我绝对不会传出去的。
谁都说不说,最后还是传了出去,我可不敢对你说。
我越是不说,他越是着急,他举起右手立在右耳边:我发誓,我要说出去,天打五雷轰——把老天爷都抬出来了,这是我们小时候赌咒发誓常用的一招——另外,我把我的《多宝塔碑帖》送给你,行了吧?
得了吧,我可不要你的宝贝,你只要借给我临几遍就行。现在我就告诉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对外讲。——说不说是假,其实真的不说的话,能把我给憋死。
你放心吧。
我干咳了一声,对他讲了起来:我原来不是也跟马骏奇学过两天武吗?后来我就离开了他们。不过,我还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我发现,琪琪死那天,在现场一直没看见马骏奇,我就产生了疑问,哪有自己的爱徒死了,当师傅的不到场的道理呢?一问,有人说,他回关里家了。就在前几天,他半夜回来,悄悄地把家搬走了,连满地的西瓜都不要了,听说兑给他大哥了。本来我就对他有想法,现在他这一跑就更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分别找我那几个师兄弟唠嗑儿,跟土球子唠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件事,就是每次师傅教完他们武功,散了以后,黑灯瞎火的,师傅还要带琪琪到另一个地方练功,据说还要向琪琪传授什么武林秘笈,经过跟踪侦察,得知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是神树沟师傅看瓜的小窝棚。
土球子和蚂蚱两个就有点心理不平衡,师傅怎么这样偏心眼儿啊,怎么总给琪琪吃小灶而不管咱们呢,都是一样的徒弟,咱们差啥呀?土球子说,我说蚂蚱,今天晚上,咱们就偷着到师傅的瓜窝棚,听他到底对琪琪讲些什么,俗话说,学艺不如偷艺嘛!天黑以后,我就跟蚂蚱沿着林间小道来到了神树沟,师傅的瓜窝棚。这是一大片新开垦的西瓜地,月亮地里,还能隐约看到满地的黑树橛子和大大小小的西瓜。师傅的窝棚在地北头靠树林子处,我们来到窝棚附近的榛柴丛里埋伏起来,一会儿,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来到窝棚前的空地上旋来舞去的,从身影看是师傅和琪琪。
练完一气儿以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窝棚,点着了蜡烛。师傅滔滔不绝地给琪琪讲阴阳五行及“马家拳”的各种招式的特点。讲完就听琪琪问,师傅,我看电视剧里,一个人能把功力发到另一个人身上。你有没有办法把你的功力发到我的身上呀?
师傅说能啊。
那你就把你的功力发给我吧?
师傅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好像不大方便。你要是男孩子,或者,我是女师傅就好办了。
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啊,因为这功力不是说发给谁就能发给谁的,这必须是我的丹田对准你的丹田,我的内功才能打进你的体内。说白了,就是说我的肚皮得贴着你的肚皮才传过去,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的吗?但你是个女孩儿,确实不方便,你明白不?
琪琪沉默了一会儿,才嗫嚅地说,……我明白。但我不是女孩子,我是个男孩子,我从生下来就认为自己是个男孩子,所以我最恨说我是女孩子的人,师傅以后不要说我是个女孩子了。为了能得到高超的功力,我什么都不怕,来吧师傅,向我发功吧。我们从塑料布蒙着的窗户外往里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好像琪琪率先脱了衣服倒在了板铺上,随后师傅也脱光了衣服,并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感觉好像是师傅在琪琪的肚皮上不停摩擦,伴随着琪琪微弱地呻吟,接着,是师傅越来越急促地喘粗气的声音和琪琪的叫声,最后只听琪琪声嘶力竭地尖叫一声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好久之后,两个人开门出来,是师傅要送琪琪回家,我们急忙又躲到灌木丛里。我们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我们不知道师傅向琪琪传授的是个什么功法,我们一点儿也没偷来。
通过球子这么一说,我推测到,琪琪的死跟马骏奇有直接关系。琪琪糊里糊涂地被马骏奇诱奸了,然后她发现自己月经没有了,她偷偷到县大医院妇产科用假名检查了一下,那个戴口罩的女医生告诉她,你怀孕了。她一听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站在那里都要支撑不住了,摇摇晃晃走出医院。琪琪一回到屯子,马上就去找马骏奇,让他给拿个主意。马不在家,他的老婆说,他走好几天了。
那他上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过些日子,我的肚子就显怀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跟父母交待?怎么面对我的老师和同学们?社会舆论会怎样评价我?我父母、家人的脸往哪儿搁?此时她方寸已乱,想不出任何办法。思来想去,她决定一死了之,我一死,什么后果就不会发生了,如果有来世,我再托生个男孩子回来,就不会再上这种当了。如果土球子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琪琪的自杀之谜就浮出水面了。其实琪琪的遗书是她给自己的父母和社会施放的一个烟幕弹,为了掩盖一个真相。当然,这后半部分都是我的臆测,即使是前半部分也不排除土球子、蚂蚱他们出于对琪琪的嫉妒而编造出来的绯闻。
五、作者得鱼忘筌
要是像你说的那样,这个马骏奇可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借传授武功之名骗奸了琪琪,然后还不肯负责任,一走了之,一个妙龄女孩就这样香消玉殒了。难道琪琪的死就这样冤沉海底了不成?
说到这里,豹子问我,不过,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要不咱哥俩借这个机会考验一下自己的脑瓜儿,——不妨也当一回福尔摩斯,制定一个621行动计划——对这个案件进行深入地调查,搞它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把那个大色狼抓回来,绳之以法,为琪琪伸冤雪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看好玩不?
我看不太容易。琪琪活着也是不希望有人能揭开这个谜底,否则她就不会自杀了。他们家也不希望有人帮女儿伸冤,他们丢不起这个脸。如果有一天真的破案了,她的亲人不但不会感谢我们,还得痛恨我们,说不准还得来报复咱们。
小豹子见这样,急了,如果都像你这样胆小怕事,事不关已,高高挂起,那些大色狼就都逍遥法外、更肆无忌惮地去祸祸更多的孩子了。人生天地间,如果只顾自己,那人活着跟猪有什么差别呢?
我不是胆小怕事,我是说这个案子侦破起来是很难的,首先人已经死了,不能开口说话了,其次,我们到她家取证,她家也不能配合我们,因为这个案子要是破了,会使他们名誉扫地。
小豹子眼睛一瞪: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要是没任何难度,怎能显我两个大侦探的高超本领?案子破了,咱俩可以写一本书,活出个有意义的人生。怎么样,三哥,敢不敢干?
我也来劲儿了,一拍炕席:干就干,怕什么!今天晚上咱俩就上她家,编个理由跟她妈借那堆练字的报纸!
那不许打退堂鼓呀,来,咱俩拉勾儿——小豹子说着,向我伸出了弯曲的二姆指:拉勾儿、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