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小区道路旁,有四层楼那么高的无患子树,主杆挺拔,枝叶茂盛。灰色的树身上拴着八米长的红色宣传横幅,白色的大字醒目耀眼,“陌生电话要警惕,资金转账需谨慎”。
小区大门内侧,蓝色的易拉宝上面有警察的照片和电话,下面是详细的反诈骗宣传十大条。街道居委会的人员定期入户宣传登记、发放资料。为防诈骗,真可谓是用心之良苦。
如此的森严壁垒,可不法分子就像大堤下的白蚁,黑暗里气焰嚣张。他们总能嗅到薄弱的堤坝处,神不知鬼不晓的伸出罪恶的魔掌。
我的退休带娃的伙伴,她原来在东北老家电机配件厂上班,单位效益不好,工资微薄,老了靠千把块钱的退休金过活。好在儿子努力,硕士毕业顺利考公,媳妇是医院护士,小日子过得和睦温馨。家里添了孙子,老伴还没退休,她一个人离家三千多里来南方带娃,辛苦自是不提,想家倒是真真切切,懂事的儿媳妇给了她许多安慰。看着孙子一天一个样,她是苦中有乐,乐不可支。
娃去了幼儿园,早晨送,傍晚接。除去洗洗涮涮,买菜做饭。她也有时间玩手机了。听老乡说,按要求学习做视频,包教包会,足不出户兼职赚钱,多劳多得,每个月估计能收入三千块钱。她老乡上个月收到二千多。她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看,赚了补贴家用,如果是骗人的,干一个月回本,就不干了,自己也不吃亏。就这样她发去了二千块钱报名费。
眼见着到了发薪酬的日子,把娃送到了幼儿园,她准备上网,可那条链接咋也打不开了。她想,是家里电信网络问题?查查,不是。是手机问题?可其他链接都能打开。她突然慌了起来,赶紧给老乡打电话,老乡也是一筹莫展,因为她的手机也打不开那个链接了。她俩想,也许是培训公司的网络出了问题,刷新再上。哦,打座机电话,哦哦,打培训老师手机。老乡带着哭腔说:“我都试过了,关机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去幼儿园接娃的路上。她压低声音告诉我:"完犊子了,这次真的是遇到鬼了。""你老乡没有吃亏啊,还多挣了三百块钱呢。""我老乡想学高级的,又交了二千块。""大门口有警察电话!""找了,警察说,最近好几个报案的啦,警察正在查。""别急,别急!破财免灾。等警察逮到他们,钱就能回来。"她满脸的沮丧,泪眼婆娑,长叹一声:"我还不敢让儿子知道。我真的是虎了吧唧净闯祸啦!"
此情此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从我的记忆深处呼啦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的妈妈因牙齿疼痛,坐长途客车,从商丘到淮北找我。我的爸爸因忙着工作交接,不能陪她。我妈说:"我五十大几的人了,还能走丢不成?!"爸爸把煮好的鸡蛋、炸馍片放进塑料盒里,又检查了一遍妈妈带的降压和抗凝药,然后灌了满满一保温杯水。
妈妈打开抽屉锁,从大信封里抽出了淡蓝色的百元大钞。爸爸叮嘱妈妈多带几张,妈妈拿了六张,放到桌面,锁好抽屉。她在秋衣上缝了个小口袋,用旧手绢把钱包好,放进口袋里,又加上别针,这才放心地走出家门。
晚秋的午后,天还是有些热。我爸骑车把我妈送到广场汽车站,我妈微胖,坐到客车上时,已经出汗了,但她不敢脱下外罩,她怕暴露了装钱的口袋。汽车开了起来,公路边的杨树叶在风里哗哗作响,似阵阵急雨 ,给燥热的车厢带来了凉意,一车的人晕晕沉沉地睡着午觉,无暇顾及车窗外那黄色的树叶儿,在风里沸沸扬扬地飘洒。
客车行驶到永城地界时,离开商丘近三个小时了,上上下下的人们开始聊天,聊忙完的秋收,聊金灿灿的玉米黄豆,还聊勤劳的人家,已经把玉米编成辫子挂上了通风的树叉。就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残疾人上车了,他拄着拐杖,一侧下肢空荡荡的裤管被绳头扎起,还有一只手挛缩在胸前,歪头,流涎,头还不停地晃动着。同时上车的两个年轻人,又是拿拐杖,又是架胳膊,帮忙把残疾人安排坐好。
我妈给两个年轻人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这时刚坐定的残疾人,开始呻吟,旁边的年轻人急切地询问,然后起身大声地说:"有好心人给点吃的吧,他一天没吃饭了。"看到残疾人痛苦的表情,我妈快速地从包里掏出一个鸡蛋递给他。还有一个乡村老大娘,递给他一个红红的柿子。
好戏也是在此时开场了。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对大家说:"我们和磊磊是一个村的。"他边说话,边用手指了指那个残疾人。又接着说:"磊磊的爹娘重病没了,他舅舅有本事,在外国工作,前段时间给寄来了外币,可小地方没法换,拿着外币也不能当饭吃啊。"他弯下腰开始在残疾人身上摸索 ,从胸前的衣服里拽出一个布袋子。里三层外三层的撕开,里面真的是厚厚的一沓子外币。
车厢里霎时的寂静,继之响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真的假的呀?银行里能换吗?咱的钱能换多少钱啊?年轻人看到了想要的效果,开始了一本正经地演说:"好心的大爷大娘们,你们行行好啊,可怜可怜磊磊,他是个苦命人!"然后,他再次蹲下去和磊磊嘀咕一会,站起身来 ,大声说道:"磊磊同意了,一百块钱给你们二百外币,不能让好心人吃亏。"
此时此刻,从车厢后面,恰如其分的站出来一个貌似城里有工作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车厢前面说:"我是银行的,我能分辨真假。"他接过外币,认认真真地审视一遍。"这是真的外币,给我换一千。"年轻人数了二十张给他。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人们也从观望变成了跃跃欲试。
一个农村老爷爷,哆哆嗦嗦地掏出来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反反复复地数了几遍,换了一百块钱。我妈犹犹豫豫地捂住口袋,不知道该不该接住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走到我妈身边说:"大婶啊,一看您就是善良的人,磊磊感谢您给的鸡蛋吃。更要感谢您帮忙救他,不管多少,您都帮点,好人总有好报。"
我的妈妈被这深情的话语感动,看看那流着哈喇子的残疾孩子,她心一横,迅速地掀开外罩,打开秋衣上的别针,掏出了全部家当。她把六张钞票打开,抽了两张。"我换二百吧。"那个年轻人眼睛里闪现出热情的光芒,他说:"看看,我就说大婶是菩萨心肠。大婶啊,您帮人帮到底,您看这样行吗?,您把六百都换了,我们给您十四张。您是个大好人啊。"连拉带拽,我妈松手,接住了他们递过来的十四张外币。
客车到了永城,那个残疾人和两个年轻人都下车了。快关车门的时候,车厢后面的那个中年男人说:"等等,我也下去,再换点。"司机关好车门,客车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我的妈妈还沉浸在刚刚的义举里,心里盘算着让在中行工作的儿子给兑换成人民币,自己也算发了一笔小财。
我在淮北汽车站接到妈妈的时候,已是夕阳染红了天边,也染红了妈妈那凌乱又花白的头发。牙齿疼痛和晕车,让她疲惫不堪 ,但她仍然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车上的所见所闻。我已经听出了端倪,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兆。我安慰她不用着急,到家就给我弟弟打电话,问问真假。
电话里,我弟弟说,这是停止流通的捷克币。我的妈妈开始了声泪俱下地控诉。连我的上二年级的女儿都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托,"我们老师说过,骗局都有‘托’。"我没有责怪妈妈。妈妈已经伤心的晚饭没吃一口,没有洗漱,直接躺在床上,任眼泪纵横。六百块钱,在九十年代中期,应该是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加奖金,搁在谁身上这都是个悲伤的事。
这六百块钱,不单单是破财,是彻彻底底地摧毁了我妈的自信。她有文化,年轻时在乡下当过会计,她的手拨动算盘珠子,劈哩叭啦,看不见珠子跳动,只看见得数,我用笔算都撵不上她。她会做生意,精明能干,赚钱养家是一把好手。她抽抽咽咽地说:"一辈子放鹰,却被鹰啄瞎了眼睛。"
我的妈妈一直保留着那十四张外币,直到她痴呆状态,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这个悲伤的故事。
还是那句老话,天上不能掉馅饼,馅饼就是陷阱。
防诈骗,你、我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