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笔记之一百九十七
汉武帝对匈奴的治理体现出高超的执政艺术。在他的感召下，匈奴浑邪王归降汉朝。如何处置这些归降的匈奴王和百姓，也是需要十分慎重的。《资治通鉴》卷十九记载了这方面的情况，其中的道理值得我们玩味。原文如下：
秋，匈奴浑邪王降。是时，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先遣使向边境要遮汉人，令报天子。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驰传以闻。天子闻之，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票骑将军将兵往迎之。休屠王后悔，浑邪王杀之，并其众。票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不欲降者，颇遁去。票骑乃驰入，得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渡河。降者四万馀人，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等四人皆为列侯。益封票骑千七百户。
浑邪之降也，汉发车二万乘以迎之，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右内史汲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臣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敝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五百馀人，黯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馀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五属国。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
休屠王太子日磾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久之，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异而问之，具以本状对。对奇焉，即日赐汤沐、衣冠，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日磾既亲近，未尝有过失，上甚信爱之，赏赐累千金，出则骖乘，入侍左右。贵戚多窃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上闻，愈厚焉。以休屠作金人祭天主，故赐日磾姓金氏。
这段话的白话文意思是：
秋季，匈奴浑邪王归降汉朝
当时，匈奴单于因浑邪王和休屠王驻守西部却被汉军斩杀、俘虏数万人，大怒之下想召他们回王庭诛杀。浑邪王与休屠王恐惧，密谋降汉，先派使者到边境拦截汉人，让他们向汉武帝通报。此时，大行李息正领兵在黄河边筑城，擒获浑邪王的使者，快马传报朝廷。汉武帝听闻后，担心他们以诈降偷袭边境，便命票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前往迎接。途中，休屠王后悔降汉，浑邪王杀了他，兼并其部众。
霍去病渡河后，与浑邪王部众遥遥相望。浑邪王的副将见汉军前来，许多人不愿投降，纷纷逃散。霍去病率轻骑冲入敌营，与浑邪王相见，斩杀想逃亡的八千余人，随后单独派浑邪王乘驿车先到汉武帝的行营，自己则率全部降众渡河。归降者有四万余人，号称十万。抵达长安后，汉武帝赏赐的财物达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封其副将呼毒尼等四人为列侯，又给霍去病增加食邑一千七百户。
浑邪王归降时，汉朝征发两万乘车驾迎接，官府没钱，便向百姓借马，百姓有的藏匿马匹，导致马匹不足。汉武帝发怒，想斩杀长安县令，右内史汲黯进言：“长安县令无罪，不如杀了我，百姓才肯出马。况且匈奴叛主降汉，汉朝只需沿途各县依次传送即可，何必让天下骚动，损耗中原物力去侍奉夷狄之人呢！”汉武帝沉默不语。等浑邪王到长安后，有五百多名与匈奴人做买卖的商人被判死罪，汲黯在高门殿求见汉武帝，说：“匈奴攻打汉塞，断绝和亲，汉朝兴兵征讨，死伤无数，耗费巨万。我以为陛下俘获匈奴人，应将他们充为奴婢，赏赐给战死将士的家属，所缴获的财物也应赠予他们，以安抚天下百姓的劳苦。如今不仅没这样做，浑邪王率数万人归降，陛下竟掏空国库赏赐他们，征发良民侍奉供养，如同娇惯骄子。愚昧的百姓哪知道在长安买卖物品，会被文吏以‘将财物私自运出边境’的罪名治罪！陛下既不能用匈奴的物资来安抚天下，又因苛细律法杀了五百多无知百姓，这就是所谓‘庇护树叶却伤害树枝’啊，我认为陛下不该这么做。”汉武帝沉默，没有应允，只说：“我许久没听汲黯进言，如今他又乱说话了。”不久后，汉武帝将归降者分别迁徙到边境五郡的旧塞外地区，都在黄河以南，依循他们的旧俗设置为五属国。而金城、河西直至南山、盐泽一带，从此再无匈奴踪迹，匈奴的侦察兵也很少出现了。
休屠王的太子日磾（mì dī）与母亲阏氏、弟弟伦都被没入官府，分配到黄门养马。过了很久，汉武帝宴饮游乐，查看马匹，后宫嫔妃簇拥左右。日磾等数十人牵马经过殿下，其他人都偷偷窥视，唯独日磾不敢。他身高八尺二寸，容貌威严，所养的马又肥壮优良，汉武帝觉得奇怪，询问他来历，日磾如实以本族情况作答。汉武帝对他很惊奇，当天就赐他沐浴、衣冠，任命为马监，后升为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日磾得到亲近后，从未有过失，汉武帝十分信任喜爱他，赏赐累计千金，出行让他陪乘，入宫让他随侍左右。贵戚们多私下抱怨：“陛下随便得了个胡儿，反而如此器重。”汉武帝听闻后，对日磾更加厚待。因休屠王曾制作金人祭祀天神，所以赐日磾姓金氏。
我们分析一下，汉武帝对浑邪王降汉先疑后纳，派霍去病领兵迎接并果断处置逃兵，既防范诈降风险，又完成招降，体现政治决策中“谨慎与果断”的平衡。汉朝为迎接降众向百姓借马引发骚动，汲黯批评“罢敝中国以事夷狄”，指出治国应优先保障本国百姓利益，治国需兼顾民生，避免因外部事务过度消耗民力。
在对内执法上，律法应情理结合。商人因与匈奴人交易被判死罪，汲黯认为百姓不知律法细节，苛刑会伤民，强调律法执行需考虑实际情境，避免机械执法损害无辜。
这段话还体现了汉武帝在用人上不避亲疏贵贱，他不因日磾是匈奴降臣之子而轻视，反而因其品行端正、能力出众破格提拔，体现“唯才是举、不问出身”的用人智慧，也为后来金日磾成为辅政大臣埋下伏笔。汉武帝在民族政策上体现出因地制宜的做法，他将匈奴降众安置在五属国，“因其故俗”管理，既减少反抗，又促进边疆稳定，展现古代“因俗而治”的民族治理理念。
二〇二五年六月三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