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荠菜·疙瘩汤
丰县老家有谚语：耩子响，蘑菇长。庄稼播种，有春秋两季，春天种粟、高粱、稻子、玉米、瓜等等；秋季老家大片土地耩麦子，也栽油菜、点蚕豆豌豆、栽蒜等等。特别是春末、秋末，只要细雨霏霏、沾衣欲湿，田野里，雪白的蘑菇就长了出来。果树底下、庄稼地里、菜畦垄间、沟渠边上，蘑菇真正地闪亮登场了。如何能不闪亮呢？春天，花多叶少；秋季，就是“删繁就简三秋树“，环境远不如夏季明丽闪亮，灰褐色的基调，当然衬托出亭亭玉立的蘑菇秀姿——正像蓝天下飞翔的白鸽，分外抢眼。
丰县老家的蘑菇，特指鸡腿菇。春秋季节，只要环境润湿，腿脚灵动，雪白润泽的鸡腿菇皆尽入彀中——当然是水中千张网，网网都有鱼啊！一方才砍掉玉米秸的田块中，有一株大蘑菇鹤立鸡群，你再四处找一找吧，周边还有藏在低处的；桃树底下也不要忽略，就长在桃林深处。总起来，你能走到的地方越人迹罕至，发现蘑菇的几率越大。
老家人对大自然的馈赠情有独钟。绿油油的麦苗一望无际（如今很罕见了，果树地更多），哪里有荠菜的踪影，但是老家人挎着槎子在地里走一段，不时俯身、弯腰，一槎头鲜嫩的荠菜就得来了。一片长满荆棘、高矮不一的野草河滩地上，老家人只需要拎着铁铲走几趟，一掐风味浓烈的野葱，就拿回家里下饭——炒鸡蛋最相宜。蘑菇，是蘑菇科、蘑菇属菌类的总称，老家人把另一
种蘑菇称为“天花”——天上的花朵，珍爱之情淋漓尽致，其实，就是平菇。老家的平菇好长在干枯的树干分杈处，最初发现，只有一小簇，过不了两天，就长成一朵朵花瓣硕大的巨型花朵，手撕成小块，炒食、做汤，均味道绝佳，可是还是逊鸡腿菇三分。
美食家、文豪汪曾祺先生这样写道“六十年来余一恨，不曾拼死吃河鲀”，足见河鲀的美味魅力无穷。2023年春天去南京，在南京江宴楼，侄子程宝箴设宴招待，其中就有河鲀，果然味道绝美，不可方物。海鲜如鲍鱼、海参、鱼肚、海蚌，要做出更美的鲜味来，往往需要高汤加持才行。就像鱼的腥味，加上羊肉的膻味，才能烹煮出鲜美的味道来一样，做出味美绝伦的河鲀美味，需要不少佐料和手段。而老家的蘑菇，就算白水煮食，也是风华绝代，滋味天成——鲜甜滑润，还是抗癌佳品。经常吃蘑菇是可以防癌的，日本研究人员在蘑菇有效成分中分析出一种分子量为288的超强力抗癌物质，能抑制癌细胞的生长，其作用比绿茶中的抗癌物质强1000倍。蘑菇中还含有一种毒蛋白，能有效地阻止癌细胞的蛋白合成。
荠菜，是大
自然赐给人间的另一种山肴野蔌。蘑菇虽然鲜美，就是春秋都会生长，毕竟时间太短，数量太少；而荠菜反之，除了夏季荠菜结籽成熟的短暂时光外，整个秋冬春季，都是荠菜的舞台。再说，夏天炎热多雨，各种蔬菜瓜果纷纷粉墨登场，荠菜逊位退出，反而有点高风亮节的风度。秋天，萝卜、大白菜、香菜、菠菜等皆手握重兵，睥睨菜坛，而荠菜也藏在蔬菜的叶底，星眼朦胧。等霜降过后，砍了白菜，拔了萝卜，淡绿微黄的荠菜已经显形了，那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几根瘦弱的荠菜叶向天而生，有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无忌和稚气。
整个冬天，皆为荠菜登台拜将的祭坛。麦田里，果树下，沟渠边，田埂上，斜坡面，土丘顶，都有荠菜的部队。挖下来，还是土眉土眼的灰绿，一淘洗，成为绿云扰扰的翡翠，而且是顶级的；那个绿，翠色欲流，水头十足，一眼即醉。
荠菜最宜包饺子，那个清香爽口，百吃不厌。许多人喜欢先开水焯荠菜，简直有点暴殄天物的令人痛心疾首。当然，开水焯过，水饺的鲜味打了二分折扣，依然鲜美；但是，直接以刀碎之，就像声乐的高音，已经达到了泰山南天门，其实还没有“会当凌绝顶”！鲜荠菜稍加改刀即可，不需要剁成齑粉——本来冬天的荠菜唯有玲珑之态；煎两个笨鸡蛋为蛋花，包饺子前放入一撮盐拌匀，饺子皮宜薄小，加入馅，手指捏合，一个俏生生的雪白饺子就成型了。火猛汤沸，一盏，饺子出锅了：皮薄吹弹得破，筷子一搛，状如肉冻，雪中含黛，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喜悦。送入口中，轻轻一咬，破皮鲜溢，至味在口腔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四万八千个毛孔一开一合，瞬间感觉胁下生翼，掠过天柱，即达南溟。
馏荠菜饼，宜用死面，保持冬荠菜的玲珑之态大妙；凉拌可选汪曾祺先生的手段，加芝麻盐、熟花生米，抟成塔状，食时推倒。小儿读高三时，夜读归家，饥肠辘辘。当时正长个头，就是傍晚吃饱了晚饭，夜深回来，食物也化做了能量，消耗殆尽。正好，电饭煲中有冷干米饭，遂做蛋炒饭，即将炒好后，却发现几案上有一掐绿云扰扰的鲜荠菜，就抓了一把丢进锅里。小儿吃过大赞，说：“老爸，山珍海味、龙肝凤髓、猴头燕窝做出来的佳肴，可打满分一百分，您的荠菜蛋炒饭至少可打一百二十分！”小儿落户江南，我孙女已经牙牙学语，我们视频时，小儿让我孙女看到镜头中的我，说：“咱们回丰县老家把，让你爷爷做荠菜蛋炒饭。”
疙瘩汤，是老家最本土的农家汤饭。割麦炸豆的农忙时段，老家人深谙“紧守的庄稼，消停的买卖”谚语含义，往往晚上从田野里回到家，已经满天星斗。我父亲、母亲就急忙做晚饭，简直忙到脚不点地。母亲烧好了白疙瘩汤，父亲的土豆丝已经切好。父亲忙着切葱花、姜丝、干辣椒，母亲已经把锅刷了出来，父亲就烧火，母亲就炝菜。母亲盛出来炝好的土豆丝，父亲已经和好了生面糊。又是一阵紧锣密鼓，一大叠煎面糊子做好了。我爷爷坐北朝南，大家围坐四周，喝疙瘩汤，吃面糊子，就炝土豆丝，享受一天最温馨的天伦之乐。时过境迁，祖父、父母俱去黄泉，当读到“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犹自百感交集。
今早起来，厨房里有一包野生嫩蘑菇，一把碧绿的荠菜；烧开水，即可倒入搅拌细碎如米的小麦面疙瘩，做出来蘑菇荠菜疙瘩汤不难。舀上碗，我迟疑了一下，还能喝出昔日的味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