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李庄灯火：抗战岁月里的中华文化 “诺亚方舟”

引言：长江边的文化灯塔

在四川宜宾的长江之畔，坐落着一座青瓦白墙、古巷幽深的小镇——李庄。李庄古镇有着悠久的历史，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当时这里是古僰聚居地，属古僰国、僰侯国地。历经岁月变迁，到明清时期，李庄的建筑格局基本形成，老街区内文物古迹繁多，人文景观荟萃，街道两边古建筑鳞次栉比，完整体现了明清时期川南民居、庙宇、殿堂等建筑的特点。李庄地处长江干流在祖国辽阔疆域上流经的第一个古镇，享有 “万里长江第一古镇” 的美誉。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了长江水运的重要节点，也为其在抗战时期接纳大量内迁机构提供了便利的交通条件。当历史的车轮碾过 1937年的烽火岁月，这座看似平凡的川南古镇，却以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 十六字电文，成为了抗战时期中国文化迁徙的重要港湾。从 1940年到1946 年，李庄人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坚韧宏阔的气概，接纳了国立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体质人类学研究所，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知名度很高的高等学府和研究机构，使得十余家学术机构与上万名学者、师生在此扎根，在战火纷飞中守护着中华文化的火种，完成了学术史上堪称奇迹的 “文化长征”。如今，漫步李庄的石板路上，斑驳的老建筑仍在诉说着那段 “弦歌不辍、薪火相传” 的岁月，而这座小镇也因此被学者称为 “中国文化的诺亚方舟”。

抗日战争时期，李庄是中国大后方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与重庆、成都、昆明齐名。全国的古镇为数不少，但集古镇文化与抗战文化、教育科研为一体的李庄绝无仅有，具有不可替代性。饱经离乱的中国顶尖知识分子和高校师生，在这里寻得一张安静的书桌，铭记国仇家恨，潜心钻研治学，在古宅深巷、乡间小道上留下风华绝代的身影。他们在李庄的六年、2000多个日夜，是中华文脉历经磨难仍赓续不绝的一个样本。这个当时“地图上找不到的”偏僻小镇，也因此成为抗战时期的文化重镇。

1939年，随着日本侵略者大举南侵，从上海辗转迁到昆明的同济大学再次遭到轰炸后决定再一次内迁，委托其校友、中元纸厂厂长钱子宁选址。中元纸厂此时已从上海内迁宜宾，这里地处长江黄金水道，沿岸仍有不少在敌人军事地图上不曾标注过的村镇，但战火流离中，内迁人员众多，能容纳得下同济师生的地方寥寥无几。一些仍有能力的地方则担心“下江人”（当时四川百姓对长江下游地区人的称呼）招来敌机、抬升物价，纷纷婉拒，直到李庄伸出橄榄枝。

一、战前李庄：长江航运线上的 “川南重镇”

（一）地理与经济：长江黄金水道的枢纽

李庄位于宜宾市翠屏区东部，距市区约 19 公里，地处长江与沱江交汇处下游，自古便是川滇黔地区的重要水运码头。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李庄在明清时期便发展为商贸重镇，长江航运带来的盐运、粮运贸易使其成为 “川南四大名镇” 之一。古镇上酒肆茶楼众多，商店林立，人口聚集，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石板街道，幽深窄巷，风火山墙，雕花门窗，具有浓厚的川南民居风味。在业界享有“东有周庄，西有李庄”之誉。镇上樯橹如云，商号林立，禹王宫、南华宫、东岳庙等明清建筑群见证了昔日的繁华。这种依托水运的经济繁荣，为后来接纳大规模文化机构迁徙奠定了基础——长江水道成为战时连接李庄与外界的生命线，既便于物资运输，也为学术机构的迁入提供了交通条件。

（二）人文底蕴：诗书传家的千年古镇

李庄的人文传统可追溯至南朝梁代，据《宜宾县志》记载，此地曾设 “南广县”，后因水运兴盛逐渐形成集镇。明清时期，随着湖广移民的迁入，李庄融合了多元文化，既有徽派建筑的雅致，也有巴蜀文化的包容。镇上居民多以农耕、商贸为主，但历来重视教育，清代便设有 “南广书院”，民国时期更创办了李庄小学、女子学校等，形成了 “耕读传家” 的社会氛围。这种重视文化的传统，使得李庄在战时能够以开放的姿态接纳学术机构，而当地士绅与民众的支持，也成为文化迁徙得以实现的关键因素。

二、烽火中的迁徙：学术机构的 “李庄集结号”

（一）抗战爆发与文化西迁潮

今天的同济大学校史馆内，展陈着一张在日军轰炸下变为废墟的同济大学吴淞校园的黑白照片。1937年，淞沪会战打响，日军蓄意破坏文教机构，同济大学吴淞校园和商务印书馆在接连的轰炸中变为废墟。“欲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日军故意轰炸中国文教机构就是要毁掉中华文脉，其心可诛。”谈及同济的悲壮历史，同济大学校史馆助理馆员梁旭莹难掩悲愤。炮火硝烟中，无数亭台楼阁化为瓦砾，无数古籍珍宝付之一炬，无数中华百姓流离失所。高校与科研机构的师生们一路内迁，颠沛流离中，有的失去了至亲，有的落下一身顽疾，在贫困与病痛中习得了与逆境相处的本领，一手奋力求存，一手钻研学问。“我们现在是‘抗日救国’，这不是一句口号。要知道敌人的‘强’不是一方面的，我们的兵与敌兵对抗，农与敌国的农抗，工与工抗，商与商抗，所以我们‘中央博物院’要与日本的东京或京都那些博物馆抗。我们不要问在第一线的忠勇将士抵抗得了敌人吗？我们要问我们的科学或一般学术抵得过敌人吗？”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里的展板，标着考古学家、时任“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这样一段话。

1937年“七七事变” 后，北平、上海、南京等大城市相继沦陷，华北、华东地区的高校与科研机构面临灭顶之灾。国民政府提出 “战时教育方针”，要求学术机构 “易地重建，保存文脉”，由此掀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文化西迁运动。同济大学自上海出发，经浙江、福建、江西、广东、湖南、广西，最终于1938年抵达云南昆明，但因滇缅战局紧张，1940 年再次面临迁徙；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动植物研究所等机构，则随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但市区频遭日机轰炸，急需寻找安全的科研场所。

（二）十六字电文：李庄的历史抉择

1939年前后，全国各个车站、码头挤满了拥向大后方逃难的人们，其中也包括许多人文科学巨擘。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兼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等人心急如焚，他们开始酝酿把史语所、社会所、人体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科研机构从昆明迁到四川的事宜。

1940年8月，四川宜宾中元造纸厂厂长钱子宁意外地收到母校同济大学寄来的一封求助信函。和傅斯年一样，同济大学也在焦急地四处寻找可以安放一张课桌的新校址。钱子宁曾就读于同济大学，他义不容辞地为母校奔忙起来。钱的行动引起罗南陔的注意。罗南陔约请代理区长张官周、镇长杨君惠及李庄的社会名流来共同商议。商议会上，凭着自己在地方上的威望和权力，罗终于说服了大家接受同济大学等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来李庄。于是，李庄的士绅们公推罗南陔草拟了一份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这十六字电文，掷地有声。这十六字电文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李庄人保护文化的决心。事实上，当时李庄也面临物资匮乏、住房紧张的困难，但乡绅们明白：“保住这些读书人，就是保住中国的未来。”1940年秋天，李庄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日子——同济大学的师生从昆明出发，先走陆路，再走水路，抵达李庄。一船一船的人，一船一船的书，一船一船的稀罕物逆江而上，涌进李庄。为了说服学术机构落户，李庄士绅不仅腾出禹王宫、东岳庙、南华宫等公共建筑作为校舍，还动员民众将自家宅院改造成实验室、图书馆和师生宿舍。自此，这座不足一平方公里、人口不足四千的古镇，敞怀接纳了1.2万余名“下江人”——学者、学子、国宝文物与科研设备。

（三）机构入驻：文化火种的汇聚

迎接搬迁队伍到达李庄的日期是1940年10月13日。那天上午，当这些远道而来的先生和学生们疲惫的脚步一踏上这个古镇的青石板路，就立马感受到小镇大胸怀和当地民众巨大的热情。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的李庄，一夜之间陡增这么多外来人，在当时环境下，面临的困难可想而知。那时的李庄有“九宫十八庙”之说。为了待客，镇上把所有庙宇祠堂大院全部腾空，改建成大学学府和科研机构：神仙菩萨纷纷让位于学者教授和青年学生；中央博物院连同数千箱珍贵文物搬进了张家祠，祖师殿成了同济大学医学院的课堂，东岳庙安置了同济大学工学院，面积最大的禹王宫成了同济大学的校本部……

1940年秋天，同济大学的师生从昆明出发，先走陆路，再走水路，抵达李庄。东岳庙成了同济大学的工学院，李庄小学为法学院，祖师殿成了同济大学医学院，南华宫成了同济大学理学院的教学用房，王爷庙成了同济大学图书馆，形成了覆盖多学科的教学体系。

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傅斯年、李济、董作宾等学者率领团队入驻板栗坳，这里曾是李庄望族张家的庄园，共有 7 座院落，史语所在此设立考古组、历史组、语言组，继续甲骨文、殷墟考古等研究。

中央研究院所属的史语所、社会所、体质人类所以及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一流人文研究机构和专家学者在李庄时期，尽管生活艰苦，仍然不废研求，开展了一系列开创性、奠基性的考察与研究工作，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的、历史性的科研成果，赢得国际同行的认可和尊敬，为保存中华文化的文脉做出了不朽贡献。

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李济、曾昭燏等人将南京运来的文物珍品存放于羊街8号，在此整理商周青铜器、历代书画等，为后来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保护积累了经验。为避战乱，1940年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迁驻李庄。随行带来收藏的文物三千余箱，皆为历代宫廷珍品，尤其是原本《四库全书》手写本，乃是国家至宝。在李庄数年，无一件文物被盗或损坏。为转移和保存文物，学者们历尽艰辛、吃尽苦头，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的悲壮诗篇。

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带领学社成员入驻月亮田，在简陋的条件下继续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完成了《中国建筑史》等重要著作的初稿。

（三）中国营造学社：在废墟中重建文化记忆

在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泛黄的电文手稿静静陈列。展柜中，同济大学师生用过的油灯、童第周简陋的显微镜、梁思成测绘古建的锈迹斑斑的绘图仪，无声诉说着困顿中的坚守。一张黑白照片里，林徽因卧病月亮田的茅屋床榻，瘦削的手仍握着《中国建筑史》的文稿；隔壁房间，梁思成为减轻脊椎病痛，颌抵花瓶伏案绘图——正是在这里，他们完成了中国第一部系统性的建筑史学著作。梁思成、林徽因在月亮田的农舍里，用算盘和绘图板继续中国古代建筑的调查与研究。尽管林徽因肺病复发，梁思成脊椎受伤，但他们仍带领学社成员测绘了李庄周边的旋螺殿、龙华寺等古建筑，并在 1944 年完成《中国建筑史》（英文稿），首次系统梳理了中国建筑的发展脉络。梁思成在书中写道：“李庄的岁月，让我们在战火中看到了建筑作为文化载体的永恒价值。” 此外，学社还协助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修复了大量战时受损的文物。

中国营造学社1940年迁至李庄，在艰苦的条件下进行田野勘察和古建筑测绘、整理研究、古建筑模型图的绘制。在同仁们协助下，梁思成在李庄编写了具有里程碑式的建筑学著作《中国建筑史》和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1946年迁回北平，组建成清华大学建筑系，即今天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因此，李庄又被誉为“中国现代建筑学家的摇篮”。

其他机构如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国地理研究所等也先后在李庄周边落脚，形成了战时西南地区的学术重镇。

三、弦歌不辍：李庄时期的学术坚守与突破

（一）同济大学：战火中的医学教育与救死扶伤

同济大学医学院在李庄时期达到了办学高峰，尽管设备简陋（手术室设在祖师殿的大殿中，解剖台用木板临时搭建），但师生们克服困难，坚持教学与临床结合。医学院附属医院（今宜宾市第一人民医院前身）不仅为当地百姓治病，还在 1941 年宜宾霍乱疫情中全力救治患者，控制了疫情蔓延。此外，同济工学院在李庄完成了川滇铁路、宜宾机场等工程的设计方案，理学院则利用长江资源开展水文、地质研究，为战时大后方建设提供了技术支持。

同济大学在李庄的六年岁月，普及了科学尤其是医学知识；为宜宾人带来了国内一流的医疗技术，使宜宾人民战胜了“麻脚瘟”，解除了广大百姓的疾苦；提升了宜宾特别是李庄的教育水平和文化素质；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为国家培养了数千名高级科技、医疗、教育人才；为抗战、建国和中国的未来做出了卓越贡献。在李庄的六年时间里，同济大学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得到了发展，在原有医学院、工学院、理学院的基础上，增设了法学院，工学院增办了机械专修班，理学院增设了物理系，还在 1942 年开始了研究生教育。

（二）中央研究院：考古与历史研究的 “李庄岁月”

史语所在李庄板栗坳的数年里，成为战时中国考古学与历史学的研究中心。考古组的董作宾在此整理殷墟甲骨文，完成《殷历谱》，系统考证了商代历法；李济则继续研究殷墟出土文物，撰写《小屯陶器》等论著。1942年，在羊街某小院，一场伤寒夺走了考古学家李济17岁女儿的生命。就在两年前，他的小女儿因罹患胰腺炎在昆明撒手人寰。接连的打击让他在日记里感叹自己“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作为父亲的李济自责而无奈，但那些随他一路漂泊的国宝文物或许能给予他些许慰藉。抗战爆发后，几千件国宝文物一路内迁。1940年，它们在时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李济的护送下，辗转运抵李庄。1945年，当文物返回南京时，没有一件丢失损坏。他在李庄期间还完成了《殷墟器物甲编·陶器》等著作，为殷墟的考古研究作出卓越贡献。李济忍着痛失爱女的悲伤，研究写出《西阴村史前遗址》《殷墟器物甲编：陶器》；董作宾积十年之功，数易其稿，一部《殷历谱》终于在一块门板上完成。历史组的陈寅恪（曾短期任教）、傅斯年、顾颉刚等学者在此开展明清史、边疆史研究，傅斯年主持的《明实录》整理工作为后来明史研究奠定了基础。中国史语所石印出版的《六同笔录》，更是凝集着傅斯年等众多史学家的心血。语言组的赵元任、李方桂等学者深入川南地区调查方言，完成《川康方言调查报告》，为中国语言学研究积累了珍贵资料。几乎李庄的每个角落都能找到这样的故事——南华宫的实验室里，童第周和夫人叶毓芬用花费二人两年工资买下的显微镜，在菜油灯下做起胚胎学实验，取得世界领先的研究成果；被胃病和肺结核反复摧残的考古学家梁思永，在油灯下完成了殷墟侯家庄西北冈发掘报告的提纲……

还有《殷历谱》《六同别录》《居延汉简考释》《上古音韵表稿》《中国对日战事损失之估计》等扛鼎之作在李庄相继付梓。《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等一批开创性著作完成前期准备。

（三）学术交流与成果：文化火种的燎原之势

在李庄期间，各机构之间形成了活跃的学术氛围。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所属的史语所、社会所、体质人类所以及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机构的专家学者们，在李庄期间开展了一系列开创性、奠基性的考察与研究工作。他们对中国古代历史、语言、文化、社会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的、历史性的科研成果，为保存和传承中华文化的文脉做出了不朽贡献。同济大学每周举办 “学术讲座”，邀请傅斯年、李济等学者授课；史语所与营造学社经常联合召开研讨会，探讨考古与建筑的关联；   金陵大学与同济师生合作开展长江流域社会调查。据统计，1940——1946年间，李庄学者发表的学术论文超过 300篇，出版专著20余部，其中多部成为各自领域的经典，如董作宾《殷历谱》、梁思成《中国建筑史》、陶孟和《战时中国的经济与社会》等。这些成果不仅保存了中华文化的学术根基，更为战后国家重建储备了知识力量。

此外，还举办各类文化活动，1942 年秋，李济、梁思成、林徽因等学者在李庄举办了包括有 “北京人” 头盖骨化石在内的文物展览，让当地民众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珍贵文物，了解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

抗战时期，李庄吸引了一批外国著名的学者如李约瑟、费正清、费慰梅等先后访问，他们将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介绍到国外，同时也带来了国际上的最新学术动态和研究方法，促进了中外文化学术的交流与合作。“中国科学家在战前最乡僻而毫无科学便利的地方，从事实验室之建造与工作，表现了坚毅与英勇的决心……深信中国科学家不怕和世界任何国家的科学家相较。”1943年，英国生物化学家李约瑟在造访李庄后感叹。

李庄的学人，既有学贯中西的渊博，也有怀瑾握瑜的风骨。抗战时期，外国多家机构和学校曾向梁思成发出邀请。他在给友人、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的信中写道：“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之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抗战胜利后，儿子梁从诫曾问母亲，如果日本人打到了李庄怎么办？林徽因淡淡地回答：“我们家门口不是有扬子江么？”

1944年，在李庄的同济学生响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300多人报名参军，其中不乏家境优渥的子弟，有近视的学生为了通过视力检测，硬生生背下了视力表。“虽然后来抗战胜利，他们并未如愿前往前线，但以身报国的决心可见一斑。”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解说员马文婧说。在前线需要时，同济大学青年学生投笔从军有364人，其中还有刚从德国学成归来的青年教授杨宝林。他们在当时作为校本部的禹王宫集体宣誓，慷慨出发。

四、鱼水情深：李庄百姓与文化人的共生岁月

（一）衣食住行：小镇的全力支撑

李庄百姓以极大的包容接纳了上万名外来文化人。为解决住房问题，居民们将四合院、祠堂分割出租，甚至腾出正房给学者居住；为保障粮食供应，当地农民把仅有的稻米优先卖给学校，自己则以红薯、玉米充饥；为方便交通，李庄士绅组织民众修建从码头到板栗坳的石板路，肩挑背扛运送图书和仪器。当时同济学生回忆：“李庄人把最好的房子给我们住，把最干净的水给我们用，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让我们饿过一顿饭。”

（二）文化互动：学术与乡土的融合

文化机构的入驻也为李庄带来了新的气息。同济医学院为当地建立了第一所正规医院，推广卫生防疫知识；师生们创办夜校，教农民识字、讲抗战道理；史语所学者深入乡村，调查李庄民俗，将学术研究与地方文化结合。这种双向互动形成了独特的 “李庄文化生态”—— 学者们在乡土中汲取研究素材，百姓则通过学术接触开阔了视野，甚至许多李庄青年受此影响，后来考入同济大学，成为新中国建设的人才。

（三）患难与共：战火中的温情故事

在李庄，流传着许多文化人与百姓相互扶持的故事：林徽因病重时，李庄百姓冒着风险上山采草药；同济学生在长江中救起落水的当地儿童；史语所学者帮助农民解决田产纠纷。1941 年，日机轰炸宜宾，李庄也遭到骚扰，百姓主动将学者和文物转移到隐蔽的山洞中，彻夜守护。这种超越地域的情感联结，成为抗战时期中华民族凝聚力的缩影。

五、薪火相传：李庄文化迁徙的历史意义与当代回响

（一）对学术史的影响：战时文化保护的典范

李庄时期的学术坚守，避免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学术的断层。中央研究院各所、同济大学等机构在李庄的研究成果，不仅延续了战前的学术传统，更开创了结合战时需求的新研究方向（如边疆史、战时经济、西南地理等）。这些研究为战后中国的学科建设奠定了基础，许多李庄时期培养的学生，后来成为各领域的领军人物（如同济医学院培养的吴孟超院士，被誉为 “中国肝胆外科之父”）。

（二）对民族精神的凝聚：文化抗战的象征

李庄的故事，本质上是中华民族在危难中坚守文化自信的缩影。当国土沦丧、战火蔓延时，学者们以笔为枪，以研究为抗战，用知识证明民族文化的不可战胜。傅斯年曾在李庄写下：“我们宁愿要一个茅草屋中的大学，也不要一个没有灵魂的强国。” 这种对文化火种的守护，与战场上的浴血奋战形成了精神上的呼应，共同构成了抗战的完整图景。

（三）当代价值：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

抗战时期的1940年到1946年间，四川宜宾李庄尽力为避难于此的文化科研单位和学者师生提供安心研读的庇护场所，陶孟和、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李济等一大批著名学者聚集此地。他们在十分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刻苦钻研，努力拼搏，不但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而且培育出大批栋梁之才；他们与善良的当地百姓结下深厚情谊，其间不少动人故事流传至今。

“史语所”对人文学科影响深远，培育了历史、语言、人类学的大批人才。“史语所”学者中，陈寅恪、顾颉刚、夏鼐、徐中舒在新中国成立后进入中国科学院、中山大学、复旦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

回迁南京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是南京博物院的前身。回迁后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所属研究人员及所藏学术资料分别归入北京大学有关各系。今天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可追根溯源到曾寄居李庄门官田的“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今天的中国科学院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则与李庄时期的中国地理研究所大地测量组一脉相承……

　 大洋彼岸的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每年接待上百位中国大陆学者访问和访学。1943年初夏，李约瑟的李庄之行带给他极大的震撼。在“史语所”，他遇到一名才华横溢的青年学人王铃，成为他日后写作《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得力助手。

今天，奔赴李庄的客人中，不乏从北京、上海、武汉，乃至海外赶来的后辈学人。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他们就能穿越时空，与自己的恩师，以及恩师的恩师相遇。

六年时间，李庄从长江畔的小镇成为抗战时期的文化中心，学术成就名扬海内外，书写了我国文化史和学术史上的恢宏篇章。抗战胜利后，各文化科研单位奉命回迁，学者和师生依依不舍惜别李庄而归。

　　虽然那段战时“交响曲”早已曲终人散，但其延续中华文脉的特殊经历，携手奋进、同仇敌忾的抗战精神令人敬佩，其科研成果与日月同辉，文化遗址与山河共存。

当年，为了迎接内迁的同济大学和研究机构，李庄的乡绅百姓把自家的房舍让出，挪了祖先牌位，让课堂搬进祠堂，将“九宫十八庙”腾出地方……

外来的先生们在李庄得到宾至如归的礼遇，李庄也因他们的到来得到反哺，同济师生为李庄通上了当时县城都没有的电，为川南父老治好了顽疾“麻脚瘟”。彼时的李庄拥有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到研究生的教育系统，让李庄及周边的农家子弟得到了最好的教育。先生和学子们还带来新鲜事物——东岳庙前的运动场上，1942年，同济大学在这里举行35周年校庆，还请来空军教练飞机表演花式飞翔。慧光寺的老戏台上，同济大学与江安国立剧专的同学们联袂排演了曹禺的名作《雷雨》和《日出》，丰富了当地的文化生活，促进了戏剧文化的传播。

 六、李庄文化抗战精神的内涵：历史淬炼的精神特质

（一）包容奉献的爱国情怀

抗战期间，李庄百姓以极大的包容接纳了上万名外来文化人。李庄的乡绅和百姓们主动接纳内迁的高校和科研机构，为保护中华文化火种贡献自己的力量，体现了深厚的爱国情怀。而内迁的学者们和师生们，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教学和研究，也是为了实现知识报国、文化救国的理想，用自己的所学为抗战胜利和国家复兴贡献力量。李庄原本是一个不足4000人的小镇，却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12000 余位外来的文化名流和莘莘学子，当地民众腾房、匀粮，为学者们提供了生活和工作的基本条件，体现了李庄人民的包容与奉献精神。不同地域、不同背景的人们在这里和谐共处，相互支持，体现了李庄海纳百川的包容精神。这种包容精神为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提供了良好的土壤，也使得李庄成为了多元文化汇聚的地方。

（二）文化传承的担当责任

抗战期间，李庄以民间力量主动承担文化传承使命，在战乱中守护国家文物与学术根基（如接纳故宫文物、维系学术研究），体现 “文化存续高于个人利益” 的责任意识。同时，汇聚中西学术力量，推动不同学科交融（如梁思成的建筑研究与西方学者交流），体现 “兼容并蓄、以开放促创新” 的文化品格。李庄时期的学术坚守，避免了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学术的断层。民族存亡的关头，学人们对殷商年代、上古音韵、居延汉简的孜孜探求究竟有何意义？“无论什么时代，逆境不废研求，始终是中国文人的高贵品格，如同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发现李庄》一书的作者岱峻如是说。

（三）艰苦卓绝的坚韧精神

在抗战的艰苦环境下，学者们面临着战争、疾病、贫困等诸多困难，但他们依然坚守在李庄，坚持学术研究和文化教育事业，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成为了李庄文化的重要内涵，也为后人树立了榜样。教育机构与学者在困境中坚持办学与研究，将知识作为 “救国利器”，展现 “教育不辍、学术不止” 的韧性。学者在贫困、疾病中坚守学术理想，诠释 “贫贱不能移”的精神定力与对文明传承的终极信仰。地方民众与外来学术群体形成 “休戚与共” 的共同体，通过资源共享、互助互济应对危机，彰显 “包容接纳、共克时艰” 的协作意识。在抗战的艰苦环境下，李庄的人们和内迁的机构面临着物资匮乏、生活条件艰苦等诸多困难，但他们没有放弃，而是坚韧不拔地坚持下去，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坚守阵地，这种坚韧精神是李庄文化抗战的重要精神支柱。

结语：长江永不息，文脉自流长

从 1940到1946年，李庄古镇以弹丸之地，承载了中国文化的半壁江山。当梁思成在月亮田的油灯下绘制建筑图纸时，当傅斯年在板栗坳的书房中批注史书时，当同济师生在禹王宫的大殿里诵读医书时，他们或许未曾想到，这段艰苦岁月会成为中华文化史上的精神坐标。

正是一大批中国文化精英汇聚于此，生活艰苦而不废研究，使中国文化的火种得以保存与赓续，奠定了李庄在抗战时期作为与重庆、成都、昆明齐名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的崇高地位。来自海内外的书信，只要写上“中国李庄”便能及时而准确地送达，可见李庄在当时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从这小小的村庄古镇走出去的院士多达40余人，他们是：傅斯年、梁思成、梁思永、李济、董作宾、金岳霖、童第周、李方桂、陶孟和、吴孟超、吴旻、王守觉、吴式枢、王守武、卢佩章、俞鸿儒、陶亨咸、唐有祺、朱洪元、曹楚南、涂铭旌、梅贻琦、凌纯声、吴定良等，其他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更是数不胜数，如林徽因、游寿、李霖灿、罗哲文、刘敦桢、莫宗江、张象贤、杨益言等。一批令人景仰的学术大师来到李庄或在李庄求学然后成长起来，为我国历史学、民族学、考古学、语言学、建筑学、体质人类学、博物馆学、生物学、医学、社会学、经济学、物理学、测绘学、信息学等诸多现代学科的建构，做出了开拓性、奠基性贡献：梁思成被誉为“中国建筑科学之父”，李济被誉为“中国现代考古学奠基人”，李霖灿被誉为“东巴文化之父”，童第周是我国实验胚胎学的主要创始人，凌纯声是中国民族学的开拓者，吴定良是中国体质人类学的奠基人，梁思永是中国现代考古学先驱，梁方仲是中国社会经济史学的主要奠基人，陶孟和是我国社会学的先驱和中科院图书馆的创始人，罗尔纲是太平天国研究权威专家，罗哲文被誉为万里长城保护第一人，吴孟超被誉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王守觉是中国半导体科学主要奠基者之一，王守武是中国多维空间仿生信息学学科创建者，卢佩章是中国色谱分析的先驱，吴旻是中国现代医学遗传学的主要奠基者，杨益言是红色经典《红岩》的作者之一，曾昭燏是我国著名的文博大家……于是，《中国建筑史》《图像中国建筑史》《博物馆》《居延汉简考释.考证之部》《麽些象形文字字典》《麽些标音文字字典》《上古音韵表稿》《测量平差法》《六同别录》等一批奠基性、开拓性著作在李庄诞生或问世。可以说，这种情况，在全国其他任何村庄小镇皆无法相比。这就是李庄的独特与奇迹。

抗战胜利后，先生和学子们挥别李庄，乘船东归，从这里淬炼出的治学精神和文化火种势若燎原。直到今天，包括同济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武汉大学在内的多所高校仍流淌着李庄涵养的文脉。它的深远影响，不仅在学术传承里，更在国家发展的脉搏中：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怀着对新生共和国的赤诚，将其在李庄时期对中华建筑美学的研究理解，倾注于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之中；童第周开创了中国克隆技术研究的先河；董作宾的甲骨文研究为今天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提供了重要支撑……

学人们在李庄淬炼的“文化抗战”精神，更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在逆境中不废研求的执着，学者与民众共克时艰的团结，赤诚热烈的家国情怀，彰显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正如从宜宾市南溪区走出的同济校友、《烽火同济：在李庄的日子里》一书的作者江鸿波理解的那样——中国高校和学术机构在李庄取得的成就，证明了中国人无论在何种艰苦的条件下，都能取得举世瞩目的科学成果，这在当时鼓舞了中国人必将取得抗战胜利的信心，在今天更应成为激励全体中国人实现民族复兴伟业的精神力量。

1992年，李庄被命名为四川省历史文化名镇，1995年被列为国家级、省级小城镇建设试点镇，2005年被命名为国家历史文化名镇。如今的李庄古镇，已被列为 “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当年的学术机构旧址大多保存完好：禹王宫成为同济西迁纪念馆，板栗坳张家庄园修复为中央研究院旧址陈列馆，月亮田的梁思成旧居也对游客开放。2018年，“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 建成，系统展示了这段历史。“绅等之所以积极协助同大者，良以该校学子对于抗建贡献甚大，盖安定同大间接即增强国家力量……”今天的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陈列着罗南陔等32位乡绅的联名信。每年，来自全国的学者、学生来到李庄，在青石板路上追寻先辈的足迹，感受文化传承的力量。李庄的故事也被搬上舞台（如话剧《李庄》）、写入教材，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素材。今天的李庄镇上，位置最好的地方修成了李庄中学。学校操场坐落在长江边，白天供孩子们运动，夜里向公众开放。小镇也延续着包容、开放的遗风，妥善保护的“九宫十八庙”里流淌着柔软时光，古巷深宅中弥漫着人间烟火，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里，参观研学的师生络绎不绝。新建的月亮田景区，水榭楼台错落有致。古镇核心区的小巷里，青藤爬满矮墙，一座座大师们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还是旧时的模样。

回望长江，烟波浩渺。李庄早已超越地理意义——它是烽火中的文化方舟，是“衣冠南渡”的现代史诗，更是中华民族危难时“弦歌不辍，文脉永续”的象征。正如博物馆结语所铭：“此处山川，曾托起一个民族最后的书桌；此间灯火，终将照亮文明永续的征途。”李庄的意义，不仅在于保存了多少文物、培养了多少人才，更在于它证明：无论时代如何动荡，文化的火种总能在人民的守护中生生不息。如今，长江水依然从李庄身边流过，青瓦白墙间的抗战烽火岁月虽已远去，但那段“十六字电文迎学者”的往事，却永远镌刻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里，成为我们在新时代继续前行的精神力量。

李庄古镇在抗战时期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它是中华文化在战火中的避风港，是知识精英们坚守学术阵地的堡垒，是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象征。这段历史不仅是李庄的骄傲，更是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如今，李庄古镇依然屹立在长江之畔，诉说着那段感人至深的历史，它所承载的文化精神将永远激励着后人。我们应当铭记李庄的历史贡献，让李庄所代表的文化抗战精神永远熠熠生辉，成为我们前行道路上的精神灯塔，在新时代继续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

李庄古镇“同大迁川 李庄欢迎 一切需要 地方供给”16字电文影壁

科研机构、高校内迁李庄时在码头搬运行李的老照片

梁思成一家与亲友在李庄(右一为梁思成,左三为林徽因

李庄古镇一隅 文化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