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和合伙人在煤城成立的工程公司,经历了艰难起步,勉强生存,渐渐走上了正轨的发展之路。从最初的年承接工程一二百万,到四年后,我们的合同额超过三千万。在拥有“基建狂魔”美誉的神州大地上,每年发生的工程项目浩如大海,我们这样的业绩,可能也就是一两瓢海水吧!或者说,在由成千上万的工程公司组成的金字塔中,我们就是最下层的一块小砖头。别人叫声老板,是抬举我们,其实自己识相,我们就是每日夹着公文包,行走在工地和办公楼之间的一个包工头罢了。
我疲于应付公司的大小项目,已经没有过多的时间关注如日中天的大石了,更没有再去千里之外的江海走亲访友。偶尔和他通一次电话,也是逢年过节之间的相互问候。后来有了微信,连电话也省了,转发一个图片或者视频,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亲情。妻子每次回老家,温玲总会前来拜访或者接到她家小住几日。临走,大石也会捎给我一点名酒茶叶之类的礼品,同时,我妻子会带回来一些消息。只是这些消息都是她看到的和听到的,并不一定是大石的真实状况。
这一年秋天,我在江海市下面的沙东县承接了一个工程,有一千六百多万,占了公司当年合同额的一半。我自然马虎不得,便亲自进驻了工地,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实施。
说起来,能承接这个工程,真的多亏了大石的牵线搭桥。这个项目是当地政府主导开发的一个文旅工程,投资方来自江海市一家城投公司。这个城投里一个老总是大石的战友,他们在一次战友聚会中聊到这个项目,大石就顺便谈到了我,请他战友关照一下。这件事大石开始并没有和我说,等到有一天总包单位通知我,让我准备资料参与投标,我才接到大石的电话。他说了其中的关节过往,最后说:如果你能来做,倒是有些时间经常在一起喝上几杯了。
这个项目总投资八个多亿,我承接的也只是其中的边角料,又是在总包工程的分包项目里的一个单项,已经是第三包。不过,在僧多粥少的工程界,即便是一只蚊子,也会引来一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厮杀,毕竟蚊子大腿终归也是一口肉。好在上面有人罩着,我有惊无险的撕下这条“大腿”。这个占了我们半壁江山的工程,在财大气粗的业主眼里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不点,所以,我没有能有幸见到大石那个战友。后来听说,大石自己请了那人去他的海涛房KTV了一把,算是替我把人情还了。
工程做得还算顺利,倒也没有谁敢故意刁难,施工如期开展,款项也及时回笼。只是,在实施接近一半的时候,遇到暴雨天气,连下数日,施工被迫停顿下来。我无事可做,又不能回家,就想到去大石那里串个门,顺便改善一下生活。做项目,住工地,总归是辛苦,吃穿都讲究不起来。本来按道理,我应该请大石一顿,表示感谢,只是根据我的实力,料想大石不会让我破费,我就不做虚情假意的客套了。再说,就是请他去江海市最高档酒楼,也未必入人家的法眼,还不如老老实实找他吃顿饭,叙叙旧。用他的话说,自家兄弟,当然要在家里吃饭。哪里还要去其他地方花钱?
这个所谓在家里吃饭,自然就是在他的通海大厦副楼的餐厅里了。
这一次,倒没喊公司的人,也没喊老表,就我们两个人,找了餐厅一个小房间,俩人对饮,别有一番滋味。此时的大石,和五年前相比,变化不小,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沧桑。
光秃秃的头顶,一看就不是剃光的,而是自然脱落。白胖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肚子没有变小,可走路已不再昂胸挺肚,而是脚步拖沓,身子沉重。如果不是知道他才四十来岁,恐怕在外人看来,还要比我这五十出头的人显老。只是身上那股气势没有减退,尤其眼神还是那样的犀利。此刻坐在对面,他就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以及手中的酒杯,我只得将杯底剩余的酒一口喝完。
他的酒量依然强大,一杯对二杯,我都陪不了。他似乎也不在乎我喝多少,不过看到他的眼神,我也不好装孬,只能自觉保持一比二的进度跟随。喝了一瓶茅台,我没有让再开。他让服务员拿来一瓶黑色的啤酒,说让我尝尝。这一大瓶是2000毫升,浅紫色商标上有一只类似狗或狼一样的动物,站在山岗上仰天嚎叫。上面的外文我没有看懂,不知产地是哪个国家,大石没有说,我就闷头一杯一杯喝。这种酒以前没有喝过,味道有点怪异,甘甜里透着一丝苦,不难入口,喝后回味却微微酸甜。一大瓶下去没有通常啤酒的鼓胀感,倒有些说不出来的清爽。之前喝下去的白酒,也没有翻腾,脑袋反而更清醒了。
酒喝了一个多小时,全程只是喝酒吃菜,没有多少对话。中途除了各自接了一两次电话,然后就是边喝酒,边各自看手机。我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临了大石说,饭后还去吼一吼吗?
知道他是说去KTV,我摇摇头。
他说,最近倒是新来了几个重庆妹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窗外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我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就说,不用了,有事你就去忙吧!
晚上,我从来不处理事情,天塌下来,也等到天明。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要不去泡个澡吧!
这个我没有拒绝,说实在的,天天在工地,每天晚上也就简单冲洗一下,身上早附了一层油泥,好好泡个澡,也是这次来此的任务之一。
这栋副楼的地下一层,有一个洗浴中心。早就听说过,还真没有去过。洗浴中心很大,有几个等级的浴池。我们来到里面一个厅房,这是一个小型洗浴池,里面有专门的搓澡、按摩和修脚师傅。
我们俩刚泡进浴池里,大石突然让师傅去拿包烟进来。搓澡师傅看来已经习惯这样的安排,旁边的衣柜里就有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准备的,是那种最好的至尊烟。我们就半躺池水里,头搁在池沿上,让师傅给我们点上一支。之前知道他是不抽烟的,刚才吃饭的时候,只是我自己抽,也没有让过他。他看到我惊奇的目光,解释说,最近在浴池里就想抽烟。
我笑道,这算是怪癖了。
怪癖?每个人都有吧!只是有些是明显的,有些不轻易让人发现罢了。
我就没有什么怪癖。
是吗?他猛吸一口,将烟屁股前最后一截烧完。在烟雾缭绕间,他嘿嘿笑了一声,随手把手上的烟头,丢进池台上的烟灰缸里,而后,一头扎进浴池里,好一会没有上来。
我心里感觉不好,忽然想起一个可以称之为怪癖的习惯来,不过这个所谓的怪癖,很私密,只有特定的环境才会显露,他不应该知道呀!再一想,心中一惊,难道是几年前那个KTV的晚上,喝多以后,在不自觉的情形下暴露了,还是那两个女歌手泄露了天机?我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好在,池水是滚烫的,我可以和大石一样沉到池子里,让颤抖的汗毛迅速平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大石说要送我去沙东县。来的时候,是他安排人去接的我,回去只要再辛苦一下司机就行,哪里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他说,正好要到沙东县处理点事情,顺路!
沙东县是江海市是最北面的一个县,和盐都市搭界,离江海城区有一百多公里,一条快速路直达,只是雨天,司机开得小心,差不多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路上,大石一直在打电话,我在旁边,听出电话那头传来的信息,似乎在说谁跑了,他安排人四下在找。
老吴这个龟孙,可把我坑苦了。挂了电话,大石说了这么一句。
我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他迎着我的眼神说:新哥,不能先送你去工地了,我必须马上去老吴那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