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六年初秋,长安城朱雀大街被朝霞染成流动的金红。新科进士的朱红榜单如一道赤色符咒,将喧闹的人群牢牢吸附。当“白居易”三字跃入眼帘,喝彩声轰然炸开,惊起檐下数只白鸽。二十九岁的白居易身着绯色九品圆领袍,腰间革带的铜銙随着呼吸轻撞,锦缎上的云纹在晨光中流转。他凝望着榜单,喉结剧烈滚动——这不仅是光耀门楣的荣耀,更是他以为能跨越门第迎娶湘灵的契机。
他下意识按住怀中用素绢包裹的物件,那里藏着泛黄的《诗经》残卷与工整誊写的《邻女》诗稿,边角被摩挲得发毛,恰似他忐忑又炽热的心。这份珍藏多年的心意,在喧嚣的庆贺声中,反而让他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孤独。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湘灵在符离青梧巷的身影,那抹淡青色衣角在记忆里轻轻摇曳。
返乡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木轮与石面相撞的“轱辘”声,像是时光的滚轮在耳畔碾压。每一声震颤都直击心底,既裹挟着近乡情怯的悸动,又暗藏命运难违的叹息。白居易掀开帘子,符离城斑驳的城墙撞入眼帘,记忆中湘灵倚门而歌的模样愈发清晰。街边梧桐树的叶子微微发黄,在秋风中轻轻摇晃,却拂不去他眉间的忧虑。昨夜梦中,母亲冰冷的面容与湘灵含泪的双眼交替闪现,此刻竟与眼前现实重叠,让这“轱辘”声愈发沉重,仿佛命运正推着他走向既定的结局。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他却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日夜,湘灵在青梧巷等待的身影,心中漫过苦涩的潮水。
掌灯时分,白家老宅铜灯盏里的灯芯滋滋作响,跳动的烛火将窗棂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张密织的蛛网。白母对着菱花铜镜簪花,鎏金牡丹步摇压得银发微微发颤,十根裹着护甲的手指捏着簪子反复比划,镜中映出她眼角堆叠的细纹。自从丈夫离世守丧期满,她独自支撑家业已逾十载,每当深夜核对账簿时,鬓角的白发便又多几根。廊下传来木屐敲击青石的声响,簪子在她掌心划出一道红痕,她慌忙将发间歪斜的珍珠钗扶正,对着铜镜深吸一口气,待那抹紧绷的笑意凝在嘴角,才缓缓转头望向门扉——鎏金步摇晃出细碎的光,不知是在映照当家主母的威仪,还是映着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暮色浸透雕花窗棂时,白居易的官袍下摆还沾着驿道的尘土。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垂花门,玄色官靴踏碎满地残阳,廊下丫鬟捧着铜盆避让不及,泼出的水渍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尚未通报,他已径直冲进内室,一撩袍角重重跪地,腰间青玉腰带磕在砖面发出闷响:“母亲,孩儿已得功名,如今终于能给湘灵一个名分……”
话音未落,妆奁上的银簪“当啷”坠地。白母攥着半支未插完的步摇猛然转身,鬓边珠钗扫过铜镜,震得镜面泛起细碎波纹。烛火在她骤然绷紧的脸上投下阴影,眼角经年累月的细纹里凝满寒霜:“荒唐!你是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笑白家娶了个村姑?杨家小姐的庚帖今早刚递进来……”杨家乃弘农名门,父亲杨宁为国子监祭酒,兄长杨汝士任职中书省,与白家官宦门第相较,更是显赫。
争执声渐渐弱成叹息,烛火在寂静中明灭不定。白居易望着母亲鬓角的霜白,忽然想起离家赴考那日,她往自己行囊塞碎银时,鬓边还簪着素雅的绢花。如今他官袍上金线绣着云纹,而母亲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这几年独自等待的沧桑。
“可是,母亲,我与湘灵早已……”
“够了!”白母抄起桌上戒尺,掌心因用力而发白。破空声骤响,戒尺狠狠砸在儿子挺直的脊背上。沉闷的撞击声惊得烛火猛地一颤,几滴烛泪溅落在青砖上凝成蜿蜒的泪痕。白母仿佛要挥散这几年悬在心头的不安,却在恍惚间看见儿子二十岁那年,也是这样固执地攥着湘灵送的香囊,跪在祠堂不肯认错。
第二下戒尺落点偏虚,白母的手腕却重重震颤。九年前祠堂里的旧景骤然翻涌:那年少轻狂的儿子,竟不顾门第天堑与民女湘灵私定终身。族老们掷地有声的斥责还在耳畔回响,白母攥着戒尺的手指微微发白——当年她在亡夫灵牌前,为护儿子的痴情,曾以额触地跪求族老开恩,可如今这忤逆礼教的孽缘,终究成了悬在家族头顶的利刃。看着儿子后背晕开的深色痕迹,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血渍,恍惚间竟与九年前高烧时浸透中衣的汗痕重叠,刺得她眼眶发涩。
穿堂风掠过青砖缝隙,将墙角摇曳的野菊花残瓣卷上案几。几片枯黄的花瓣正巧黏在凝结的烛泪上,被蜡油牢牢锁住,如同被时光封印的叹息。白母忽然想起儿子离家前夜,她攥着新棉衣在儿子房门外徘徊许久,直到听见更漏声渐沉,才咬着牙推开虚掩的门。她既盼着儿子御寒保暖,又恼他固执己见,塞棉衣时指尖发颤,生怕被察觉这份柔软——原来那些藏在矛盾里的牵挂,都抵不过眼前这道不肯低头的身影……
消息传到湘灵家时,正是梧桐叶落的黄昏。邻家小妹阿杏匆匆跑来,发间还沾着枯叶:“湘灵姐,白公子中举了!可……”她压低声音,“都说白家要攀高枝,瞧不上咱们小门小户……”湘灵攥着刚绣好的鸳鸯帕子,听着这些话,绣针“噗”地扎进指尖。鲜血滴在鸳鸯翅膀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道:“我等他……等他……他说他会娶我的……”
院角的竹笛不知何时被风吹落,骨碌碌滚进积满雨水的小洼里,空洞的笛孔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吹奏无人倾听的悲歌。她攥着绣到一半的鸳鸯帕,指尖的血珠滴在绸缎上,晕开点点红梅,却没注意到窗台上融化的麦芽糖,已在陶碟上凝成蜿蜒的褐色泪痕,恰似她蜿蜒难断的心事。
此后几个月,冬去春来,白家老宅争吵声不断,时光在僵持中悄然而逝。庭院里的梧桐叶落了又抽出嫩芽,祠堂前的石板被白居易的膝盖磨出两道浅痕,而白母佛堂的木鱼声,也在寒来暑往中愈发沉重。老管家李伯常在深夜偷偷将湘灵的信笺塞进书房,又把白居易写的诗带回青梧巷。
春去夏来,白家老宅的争吵声随着蝉鸣越发刺耳……
暴雨来得愈发频繁。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湘灵冒雨跑到白家墙外,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清晰传来白居易压抑的咳嗽声与白母的怒骂。她浑身湿透,跌坐在泥水中,手中紧攥的半块麦芽糖早已融化——那是白居易离家前偷偷塞给她的,承载着往昔的甜蜜与如今的苦涩。突然,墙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湘灵浑身一震,这声音与十三年前白家祠堂那场争执时摔碎的瓷碗声竟如此相似。那时年少的白居易为了她顶撞族老,如今的争吵声里,他们的命运依然在风雨中飘摇。她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撕裂,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雨中独自哭泣。
青梧巷口,邻里乡亲们窃窃私语。有人说湘灵痴,有人说白家狠。更有人提及,白家小子如今在长安崭露头角,自是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女子。一个雨夜,白居易浑身湿透地冲进湘灵家。两人隔着雨帘相望,湘灵颤抖着递出油纸伞,却被他紧紧抱住:”阿湘,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话未说完,白府家丁举着火把寻来,粗暴地将两人分开。拉扯间,湘灵鬓边那朵半枯萎的野菊花落在泥地里,被家丁厚重的鞋底狠狠碾进泥浆。雨幕中,湘灵撕心裂肺的哭喊与白居易被拖走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久久回荡,刺痛着每一个角落。
次日清晨,湘灵在门槛上发现一捧被雨水泡烂的荷花,花瓣间还夹着半片带血的帕角——那是昨夜拉扯时从她袖中飘落的,如同他们破碎的爱情。昨夜暴雨肆虐,狂风将池塘里的荷花连根拔起,顺着水流冲到她家门口。她不知道,白居易被家丁架走时,悄悄将怀中的《邻女》诗稿塞进了她的袖袋,而这捧意外出现的荷花,仿佛是命运对他们爱情的无声祭奠。
赴任长安前,白居易在湘灵家院墙外徘徊了整整一夜。寒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石板路,将他的影子在土墙上揉碎又拉长。屋内油灯昏黄的光晕从糊着窗纸的木格间漏出,映照着他发红的眼眶。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倚着粗糙的土墙,呵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成霜,颤抖着写下《潜离别》。墨迹未干,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他将诗稿小心翼翼从门缝塞进院中,转身时靴底碾碎了墙角那株被霜打蔫的野菊花,就像碾碎了他与湘灵的最后一丝可能。马蹄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几缕残瓣,蜷缩在墙根下,诉说着无尽的遗憾。
而屋内的湘灵,其实整夜都倚在窗边,听着墙外的脚步声时近时远,心中满是纠结,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直到晨光刺破黑暗,她听见院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推开斑驳的木门,才发现墙根处躺着卷起来的诗稿,纸边还沾着夜里的寒霜。湘灵颤抖着展开诗笺,墨迹未干的字迹上晕染着深浅不一的水渍,分不清是晨露还是昨夜未干的泪水。
在长安任校书郎的日子里,白居易的书案上始终摆着湘灵早年送的竹笛。每当夜深人静,同僚们沉醉于诗酒宴会,他却独自吹奏着两人年少时最爱的曲子。某夜,他吹奏时不慎吹裂了笛膜,望着破损的竹笛,突然想起湘灵曾说”笛子裂了,补补还能响“。可如今,千里相隔,物是人非,谁又能修补他这颗破碎的心?他没发现,竹笛的裂缝里,还嵌着湘灵送他的第一朵野菊花的碎屑,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他的思念与痛苦,而那些不理解的议论,更让他感到孤独与无助。
元和元年除夕,爆竹在长安城的夜空炸响,符离白家老宅内却一片死寂。
白母突然病倒,自那日撕碎湘灵书信后,白母总在深夜对着佛龛喃喃自语,手中念珠被捻得发亮。近日更常扶着腰脊咳嗽,咳声在空荡的厅堂里回响。当白居易接到家书时,信纸上晕开的墨痕与零星血点,早为这场以命相逼的戏码埋下注脚。
白居易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不知熬过多少个颠簸的星辰,他终于跌撞着冲进家门,却见母亲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湘灵的生辰八字,浑浊的眼中闪着狠厉的光:”你若不娶杨家小姐,我就带着这生辰八字去见阎王!“
病榻前,窗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与屋内的死寂形成惨烈对比,僵持的气氛如寒冬的冰棱,割得人心生疼。白母剧烈咳嗽着,咳出的血沫溅在泛黄的生辰八字上,晕开一朵朵妖异的红梅。白居易跪在床边,看着母亲凹陷的眼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深知母亲的病容并非全然作伪,可湘灵倚门盼归的模样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杨家催婚的书信从长安接连而至,笺纸上烫金纹章透着不容拒绝的威压。夫人杨氏出身弘农名门,其父为国子监祭酒杨宁,兄长杨汝士在中书省任职,与白家算得上门当户对。按唐律婚书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母的坚持让白居易在孝道与爱情间进退维谷。最终,他在母亲咳血昏厥的深夜,颤抖着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为筹备婚礼,他不得不告别卧病在床的母亲,孤身前往长安。临行前整理行囊时,他在箱底摸到那方湘灵送的鸳鸯帕——边角还带着未绣完的线头,歪斜针脚间凝固的暗红血痂,是她赶工那晚被针扎破的印记。他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自己冒雨跑去见湘灵,却被白家家丁拦住。推搡间,湘灵趁乱挤到他身边,装作挣扎的样子,偷偷将这方未绣完的帕子塞进他衣袖,压低声音说“等我” 。可还没等他回应,家丁便一拥而上,将他拽着往后拖走,湘灵焦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马车驶过符离青梧巷时,熟悉的犬吠声传来,他隔着帘子恍惚看见湘灵倚在门畔,鬓边别着那朵干枯却仍倔强挺立的野菊花冲他笑。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惊醒了幻象,他下意识攥紧袖中这方承载着承诺的帕子。
抵达长安后,安仁坊内逐渐挂满红绸。白居易站在杨家新修的喜棚下,指尖抚过雕花梁柱,想起湘灵家摇摇欲坠的土墙。夜里他常在客栈辗转,望着窗外高耸的朱墙,月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银片,总觉得会有一缕偷偷溜进符离那间老屋,照亮湘灵叠纸船的身影。
婚礼那日,长安安仁坊的喧嚣热闹终究是一场幻梦。白居易身着喜服,心却早已飘向千里之外的青梧巷。他望着红烛在喜帕上投下的光晕,恍惚间又见湘灵倚在老墙边浅笑。酒过三巡,当宾客们的欢呼声响彻庭院,他踉跄着走到巷尾,对着冷月吟出“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与此同时,新房内红烛摇曳。杨家小姐对着铜镜静坐,凤冠霞帔压得肩头微沉,眉间却凝着霜雪。指尖抚过嫁衣上并蒂莲刺绣的瞬间,绣线”崩“地断裂,鲜红丝线垂落如血痕,正巧划过镜面中她苍白的唇——这道意外裂痕,竟与镜中映出的喜帕褶皱、窗外朱墙投下的铁栅般阴影,在烛光里重叠成同一道禁锢的纹路。兄长信中”维系家族“的叮嘱犹在耳畔,她将断了的绣线缠在指间反复摩挲,最终藏进繁复针脚深处,恰似把未说出口的叹息,都缝进了这场注定貌合神离的婚姻。
此后的日子里,白居易与杨氏相敬如宾。他常在书房独坐,案头摆着湘灵的诗稿,墨迹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而杨氏则整日守着绣架,绣品上的花鸟栩栩如生,却始终缺了生气。她有时会望着窗外发呆,想着自己未知的未来,而绣架上未完成的绣品,似乎也在诉说着她无声的哀愁。
青梧巷的暮色总带着几分凝滞,湘灵跪坐在斑驳的木榻上,枯瘦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窗棂边缘。那里密密麻麻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最深的几道已嵌进木纹,被岁月磨得发亮——那是她用银簪日复一日凿刻的印记。春去秋来,刻痕竟比墙上的砖缝还要稠密,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偶尔,她会取来油灯凑近细瞧。摇曳的光晕里,指甲盖大小的凹痕仿佛成了时光的刻度:某年冬雪压断老梅,她刻下第七十三道;某个暴雨夜听见更夫敲梆子,她慌乱中在两道刻痕间又添一刀;还有那日阿杏带来消息,银簪在木头上狠狠划出歪斜的缺口,木屑纷飞间,血珠顺着刻痕蜿蜒而下,如今已凝成暗红的痂。砖缝里钻出的青苔顺着刻痕攀援,将那些标记染成深浅不一的墨绿,倒像是时光在木头上流淌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白居易曾说”等攒够一百道刻痕,就来娶她“。如今窗棂上的刻痕早已过百,可那个说要带她离开的人,却像断线的纸鸢,消失在长安城的方向。窗外梧桐又落了一季黄叶,她摘下鬓边干枯的野菊花,轻轻放在刻痕最深的凹槽里,恍惚间,那朵花又绽开了当年的模样。
邻居们劝她趁早嫁人,她只是摇头,鬓角不知何时已添了几缕白发,发间却仍别着那朵永远不会盛开的野菊花,坚守着那份早已支离破碎的爱情。纸船堆在木盆里,渐渐漫过了湘灵十八岁生辰时,白居易送她的那支新竹笛,笛孔里早已积满了岁月的尘埃,再吹不出当年的曲调。而她依然会在每个夜晚,对着月光,轻轻抚摸着那些纸船,回忆着曾经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