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80年,安徽宿州符离被浓重的硝烟笼罩。藩镇割据的混战中,叛军的铁蹄肆意践踏着这片土地。官道上横陈着烧焦的马车残骸,焦黑的车轮旁,半块啃过的麦饼沾满泥土,被野狗叼着跑远。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不时传来远处零星的哭喊,惊起林间一群寒鸦。

  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身为县丞,在两税法推行后的繁重赋税下苦苦支撑。为躲避战乱,十一岁的白居易随家人辗转至此。青梧巷口歪斜的木牌上,“青梧”二字被箭矢射得支离破碎,巷子两侧的梧桐树伤痕累累,树干布满刀砍斧劈的痕迹,稀疏的枝叶在风中发出呜咽。

  白家新宅的土墙爬满枯萎的藤蔓,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白居易跨过门槛时,瞥见角落里堆积的残破竹简。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刻着《诗经》残页的竹简,上面“关关雎鸠”四字已模糊不清。

  “莫碰那些。”母亲李氏正在灶台前忙碌,将最后半袋糙米倒入陶罐,陶罐磕在灶台边缘,发出空荡的回响,“改日带你去寻先生读书。”她鬓角的白发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这些年颠沛流离的沧桑。

  沿着巷子再走几十步,便是湘灵的家。土坯房的墙皮剥落大半,露出粗糙的砖石,屋顶的茅草被战火燎去了一角。九岁的湘灵正蹲在门槛上,用树枝在泥地里画着花朵。她发间别着刚从溪边采摘的野菊花,踮脚去够高处的花枝时,裙摆扫过墙根的青苔。

  “阿爹回来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湘灵立刻跳起来,转身从灶膛里掏出烤得微焦的红薯。清脆的歌声也随之响起:“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稚嫩的嗓音在破旧的院落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撕扯着暑气。白居易捧着书卷在巷中漫步,忽然被一阵悠扬的歌声吸引。循着声音转过墙角,他看见湘灵坐在石凳上,手中竹笛抵在唇边。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上跳跃,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一曲终了,湘灵如受惊的小鹿般猛然站起,竹笛“当啷”落地。她慌乱地去捡,指尖轻颤,险些将笛子踢远。抬头看见白居易时,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旋即如受惊的小鹿般没入屋内,发间野菊摇曳,惊落一地斜阳。

  “你唱得真好听!”白居易笑着露出虎牙,弯腰捡起竹笛递过去,“我叫白居易,字乐天。”

  湘灵咬着嘴唇,手指绞着裙摆:“我叫湘灵。”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母亲的呼唤:“灵儿,回来做饭!”湘灵慌乱中接过笛子,转身时发梢扫过白居易手背,带着溪水的凉意。她奔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淡淡的野菊花香萦绕在梧桐树间。

  此后的日子里,青梧巷里常常回荡着两人的笑声。清晨,白居易会把《诗经》里的故事编成歌谣,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关关雎鸠”的图案,耐心地解释着诗句的含义。湘灵则托着腮帮子,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不时提出天真的问题。

  午后,湘灵会带着白居易去溪边。她熟练地用芦苇编出栩栩如生的蚂蚱,又偷偷把最大的野果塞进白居易衣兜。遇到湍急的水流,她会紧紧拽住白居易的衣袖,提醒他小心脚下的青苔。

  每当暮色四合,湘灵就坐在白家后院的墙根下。她的竹笛会吹出舒缓的曲调——那是战乱时,她为安抚生病的母亲学会的曲子。笛声悠悠,穿过残破的院墙,抚平了白居易对故乡的思念。

  春去秋来,梧桐树的年轮又添了八圈。十七岁的白居易每日在树下诵读时,墨香总能引来邻人驻足。他写的诗稿常常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湘灵总是笑着去追:“这些字比蝴蝶还难抓!”

  而十五岁的湘灵出落得娉娉婷婷。白日里,她在溪边浣衣,捶打声与歌声交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入夜后,她就坐在窗前,就着昏暗的油灯为母亲缝制冬衣。细密的针脚里,藏着她对家人的牵挂。

  一个春日傍晚,晚霞将河水染成胭脂色。湘灵坐在河边的草地上,低头绣着并蒂莲帕子。突然,白居易轻声说:“湘灵,你比天仙还美。”

  湘灵的手微微颤抖,绣针刺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莲花上,宛如一颗晶莹的红宝石。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白公子又在哄湘灵姐姐!”角落里的老妪却摇头低语:“书香门第的少爷,怕是……”话音被晚风揉碎,散在渐浓的暮色里。

  当夜,白居易铺开宣纸,砚台里的墨汁倒映着月光。他提笔写下《邻女》,笔尖在“娉婷十五胜天仙”处顿了顿,恍惚看见湘灵发间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晃。每写下一个字,湘灵的音容笑貌就在脑海中浮现,仿佛她此刻就在身旁。

  而湘灵倚在窗边,听着白家方向传来的咳嗽声。她拿出刚绣好的香囊,上面的并蒂莲针脚比往常密了三分。犹豫再三,她将香囊塞进衣柜最底层,手指轻轻抚过布料,心中满是期待与忐忑。

  贞元十四年的寒霜来得格外早。离别的前夜,湘灵抱着布鞋翻过白家后院的矮墙。鞋子里藏着她偷偷攒下的碎银,每一针每一线都绣满《长相思》的词句。

  “我等你回来。”她的泪水滴在白居易手背,像融化的霜。月光下,她发间那朵枯萎却依然倔强的野菊花轻轻颤动。

  白居易握紧她的手,望着她泛红的眼眶,郑重道:“等我功成名就,定要风风光光娶你。”他将湘灵绣的帕子贴身收好,又把那双布鞋用油纸包好,小心放进木箱底层。

  此后又历经数载春秋,白居易辗转于洛阳、长安的书院之间,在科举路上稳步前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取出湘灵送的布鞋,轻抚着细密的针脚,想起她低头缝制时专注的模样。而青梧巷的故事,也在命运的安排下悄然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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