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一个地域的建筑风格会勾起人们近乎痴迷的探究,它会像百鸟朝凤般的吸引着建筑美学家们的目光。如北京的四合院,沈阳的大宅门,上海的石库门。我还发现,上海人的石库门情结会随着石库门建筑的稀少而愈发浓烈起来。君不见,在新天地、在田子坊,在多伦路名人一条街,天天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来上海出差的、旅游的中外人士几乎都知道要去新天地尽情享受一下老上海的风情,去田子坊领略一次新上海的文化传统。去多伦路名人一条街感受鲁迅、茅盾、郭沫若、郑振铎等文化名人的妙趣横生的故事。石库门创造了上海人特有的生活方式,石库门聚集了真正属于上海的市民民俗,石库门形成了其他城市不具备的人际关系和交往规则,石库门浓缩着大量移民带来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深厚情缘。
说起上海的建筑,总结八个字:门类繁多、等级森严,简直就是一个“小联合国”。在陕西南路、复兴中路的十字路口,座落着十六幢具有法兰西建筑风格的豪华小别塾。名曰“陕南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历经百年风华至今崭新如初。水晶大理石的走廊过道,高档红砖加之雕意门楣的屋顶,豪华气派溢于言表。宅内钢窗蜡地,三室一厅面积宽敞,陕南邨内布局合理,幢与幢之间留有理想间距,苑内植有香樟、刺槐、苍松、翠柏等名贵树种,空气清新犹如过滤似的,那是法国建筑师的杰作。陕南邨以她雍荣、清雅、大气而在附近小有名气。是卢湾区的优秀保护建筑。环顾周围的老建筑,有石库门老宅步高里;有新式里弄淮海坊、人民坊;更有高层建筑南昌大楼;当然也有亭子间。在陕南邨,我度过了烂漫的学生时代,当时只要我一说家住陕南邨,同学们就会流露出羡慕眼神,我呢,众星捧月,爽毙了!
那时的陕南邨,聚集着一帮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四季中,我更爱陕南邨的夏夜和下雪的冬季。当知了的啼鸣还在树梢萦绕,天末的一隅,那一丝夏夜的风,随着晚饭后的味香在夜空中荡尽,忙乎了一整天的人们都缓缓地走出家门,三三两两地来到弄中间空旷处互致寒暄,坐在各自搬来的小板凳上天南海北的闲聊起来。有《山海经》里的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的故事,有粗俗善意的玩笑戏噱,勤劳致富的金点银招——特别是那些饶舌妇们,传起弄内弄外的奇闻轶事,真比新民晚报的《蔷薇花下》专栏文章还要离奇,总之他们一直要扯到中间有人打哈欠时,才兴犹未尽地散去。翌日,只要天不下雨,他们又好像是约好似的聚拢在这里,拉扯着漫无边际的闲话。晚霞饰天时,那些调皮的男孩就一个个的从家飞了出来,单看他们把褂子夹在腋下那狼狈样,准知道他们是从妈妈打好水的澡盆边悄悄溜出来的。不信你抓住他们中间的一个问问,肯定是一阵吱唔,然后乘你不防,猛地甩开你的胳膊,倏的溜走了。这些小淘气每天晚上都聚集在陕南邨的大场上,捉迷藏,玩棺材纸牌,顶橄榄核,打弹子,造房子------尽情地玩耍,才不管晚上那屁股蛋上又要印上几巴掌印!
我家楼下有两家邻居。一家姓杨,是宁波人,喜欢食醉蟹、臭冬瓜。另一家姓方,山东人,喜欢擀面条做馒头、烤煎饼,大蒜大葱蘸姜末就饼。每临夕阳西下,葱香飘进鼻孔,馋得我直流口水。况且,那时的晚霞特别妩媚,火烧云一会变成茄子紫、一会变成猛狮子,会把我们孩童生涯描绘得姹紫嫣红。我们缠着小宝宝(玩伴)讲故事,小宝宝也不客气,讲水浒、讲三国,什么智多星雨夜救晁盖,及时雨招安降徽宗……讲着讲着卖起关子,让我们欲罢不能。翌日,我们会继续听他讲小巷故事……
陕南邨幢与幢之间用绿化带隔着,有许多泥地,沙坑,是我们玩蟋蟀的理想之地。我家八角亭放置一张八仙桌,投杯换盏举家乐融。那时没有环境污染一词,从窗户外举目远眺,蔚蓝的天空,棉桃般的白云,甚至可以望到“采芝春”旁那熙攘的人群,闻到喷香的烤鸭的风味。说来也巧,二楼住的就是知名电影演员王丹凤和柳和清家,记得那时《女理发师》热播,人们为争相一睹名星芳容,一临傍晚,就注意过道里的来往过客,然而进出陕南邨,王丹凤一般以车代步,偶尔步行也戴个大口罩……
记得那时的冬天,北风凛冽,路面常有水结成的冰层,踩住冰走上几步。刺啦、刺啦,声音怪好听的。冬天经常下雪,一下三天三夜也不是稀罕事,漫天皆白银装素裹,雪花也大,有1分硬币大小,落在窗户上呈现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梅花型的、有八角型的、还有葵花型的,好一派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雪世界。冬天的脸色有一些阴沉。我坐在上海的某一处房子里,有一点想念雪。雪的洁白、轻柔,雪的静谧、安详。那法国式建筑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一帮天真无邪的孩童。至于有关玩雪的内容就多了去了。垒雪人那可是充满孩童想象力的天然雕塑!一个大雪球往上一撂,权当雪人身,再堆一个圆脑袋,那时家乡的冬季天空布着阴霾,地上脆裂着枯叶。寒风凛冽,冬阳像羞涩的乡姑,更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刚冒出个脸就羞羞答答爱搭不理。把两个煤球安在雪人的脸上当眼,两瓣削好的扁平状的胡罗卜当樱桃小嘴,拿出两个橡皮耳朵充耳,给雪人围上围巾戴上礼帽,恰似一位楚楚动人的窈窕淑女漫步在求学的路上。打雪仗,孩子们分成红白两军,各竖一面锦旗在各自阵营里。他们手里握着雪球,就像扔手榴弹,往敌阵堆里乱丢。厮杀声,呼啦声,冲向“敌阵”,将一颗颗雪蛋直接灌在“敌人”脖子里。手尽管冻得殷红,却无退缩之意,简直就是当年李云龙指挥的千军万马——狭路相逢勇者胜。
陕南邨有个后门通南昌路。上海人喜欢穿弄堂,一图便捷,二图清静。去酱油店买油盐酱醋,去粮店氽米面,我喜欢走这条老街,那时我在茂二小学读书,中午在集体食堂搭伙,如果走大门,要兜很大一个圈。改走老街,非常方便。
那时的步高里,真正的石库门建筑,她,既有老式房子的小巧玲珑,又兼有欧式建筑的大气典雅,在大大小小的房子面前别具一格、独领风骚。就像北京的四合院,石库门建筑属于小市民的住房形式,散落在上海的四面八方,是大上海标志性建筑风格。它沉淀着上海人精明、大气、海纳百川的厚度,愈发具有本土的美感。建筑是物化的记忆,是人类沧桑历史和多样文化的积淀。站在一幢幢穿越时间的石库门前,人们得到的不仅是美学的满足,还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看见历史的痕迹,人类的憧憬。
前两年,我看了由上海话剧中心演出话剧《大哥》,以石库门为线索,表现了一家人兄弟姐妹之间情感变化的历史横断面,把我们带入了上山下乡和知青返城那个特殊的年代。是啊,这个年代岂止在舞台上,更在生活里。虽然没有那么典型,确足可以引以为豪。那时我在向明中学读书。班上有一位祝姓女生,就住在建国路和陕西路交界口的“步高里”。有一天,班主任让我通知小祝到校开会,我就按图索骥,来到步高里。它确实很漂亮:弄口有中国传统式牌楼,“步高里”三个中文字和法文标注镶嵌在门楣正中,雕花的窗户,漂亮的屋顶,形成法式老建筑特有的魅力。大门采用二扇实心黑漆木门,以木轴开转,配有门环,撞响门环会迸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古老的石库门弄堂里回响,“石库门”因此得名。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客堂宽约4米,深约6米,为会客、宴请之处。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一般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立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为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坡型屋顶有老虎窗,红砖外墙。言语中,小祝也因为居住在步高里而自豪。
工作后,一次邀同学去班主任顾老师家串门,她家住在永年路一幢典型的石库门民居里,我问她,住在石库门,感觉如何?她说,习惯了,蛮好的。天井围墙可养花种草,储藏室可堆杂物,住房高度近4米,炎夏不感觉闷热。但这种建筑密封性较差,经常有蜈蚣、蜘蛛等小咬光顾。还有卫生起居要几家合用,厨房烹调在楼上,端上端下不太方便。看来,外观森严的石库门,已不太适合现代人居住,也需要改造一番了。当上教师后,探究上海的石库门的建筑风格和居住石库门人的特点,成了我的爱好。我自编自导了小品《石库门》。一位淑女,她举止文雅。居住石库门已几十年,保持着石库门居民的习俗,透露出十足的上海人气派。一个小伙,带来了他父辈对石库门的眷恋,侧面反映石库门的地缘特点。其他,一个个市井市民形象,性格鲜明各异,照见了我们的身影。流动的布景,以简约的方式,唤起我们对石库门的记忆与回味。不多的人物,却把整个舞台编排得热热闹闹,这对下一代了解上海这座城市的建筑元素可谓善莫大焉。
记得果戈里说:“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它还依旧诉说”,没有哪一种文化形态能够像建筑这样,超越时间和媒介的限制,如此长久直接地震撼人类的心灵。一个地区、城市的发展与变迁、幸福与悲痛,都通过建筑记忆起来。旨在通过文学的样式阐释城市建筑文化的丰富性、多元性与时代性,以及宣传城市建筑文化的先进设计理念,为弘扬中国文化、构建和谐环境、创建美好城市作出贡献。“躲进小楼成一统,岂管春夏与秋冬”,中西合璧、闹中取静,这些具有海派特色的石库门被作为近代优秀建筑成片加以保护,对我们上海人来说是多么欣慰啊。因为人会老去,建筑却愈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