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十年，足以让很多事情面目全非。不思量，自难忘，十年生死两茫茫。
谢楠站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河和行色匆匆的人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十年了，这座城市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只是，似乎又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她来参加一个行业峰会，顺道回来看看，看看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整个青春的地方。
手机屏幕亮起，是闺蜜安安发来的消息：“到了？晚上老地方聚聚呗，给你介绍几个优质男！”
谢楠笑了笑，回复道：“好，晚上见。优质男就不必了，我暂时没那个兴趣。”
安安秒回：“哟，十年没见，怎么变佛系了？当年那个追爱追得不要命的楠楠去哪儿了？”
谢楠望着窗外，笑容淡了些。是啊，那个为了爱奋不顾身的自己，好像真的不见了。被时光磨平了棱角，被现实打磨得更加务实。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咖啡杯放回托盘，转身准备找个位置坐下。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咖啡店入口处一个身影牢牢吸引。
那个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浅蓝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文尔雅，带着一种成熟男人的沉稳和距离感。他正微微侧头，似乎在与人交谈，侧脸的轮廓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谢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个侧脸，那挺直的鼻梁，那微扬的唇角……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她的记忆深处。
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又仔细看了看。十年，他的样子确实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似乎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沧桑，眼神也更加深邃了。
不可能吧……十年了，这座城市这么大，怎么可能这么巧？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靠近。那个身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男人结束了交谈，抬脚走了进来。他似乎在寻找空位，目光扫过店内，然后，落在了谢楠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十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谢楠的心头：大学校园里梧桐树下的初遇，图书馆里一起啃书本的日夜，初识心动时的羞涩，热恋时的甜蜜，争吵时的歇斯底里，以及，那个雨夜，他决绝离去的背影……
泪水瞬间模糊了谢楠的视线。她看到他眼中的惊讶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熟悉：“谢楠？真的是你？”
谢楠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是他，真的是他。项怀远。
项怀远，那个她爱了整整四年，又因为一场误会而分手，之后再无音讯的前男友。
十年，他们分手十年后，竟然在这种场合重逢了。
“十年没见，”项怀远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你……还好吗？”
谢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很好。你呢？”
“我也……还好。”项怀远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你……来这里出差？”
“算是吧，参加一个峰会。”谢楠别开脸，不敢再看他，“我……先过去了，还有点事。”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店，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撞碎肋骨飞出去。大脑一片混乱，十年前分手的情景不断闪回。
那是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傍晚，他们因为毕业去向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谢楠想留在这座城市，追逐自己的设计梦想；而项怀远，来自小城，家里希望他回老家考公务员，安稳度日。他觉得谢楠不理解他，不支持他，而谢楠则觉得他不够勇敢，没有共同理想。
争吵升级，言语间充满了伤害。项怀远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其中一句是：“你总是这么自私，只考虑你自己！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谢楠哭着反驳：“那你呢？你就一点不为自己考虑吗？你就甘心一辈子待在那个小地方，过那种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吗？”
“至少那是我的选择！”项怀远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决绝，“我们……到此为止吧。”
然后，他转身，冲进了雨幕里，留下谢楠一个人在原地，任凭雨水和泪水一起流下。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之后，他换了手机号，搬走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谢楠试过找他，但毫无头绪。她曾痛苦、绝望、怨恨，也曾试图忘记，可那个身影，却像刻在了骨子里，怎么也抹不掉。
直到今天，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再次相遇。
谢楠靠在街角的栏杆上，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刚才那么近，近到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看起来过得不错，西装革履，气质沉稳，应该已经实现了当初想“安稳度日”的愿望吧。那他……幸福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拿出手机，给安安发消息：“晚上……算了吧，我有点累，想早点回酒店。”
安安回：“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谢楠看着屏幕，手指悬停了半天，最终还是只回了三个字：“没事。”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安安解释，她遇到了谁，以及，这重逢带给她的巨大冲击。
接下来的两天，谢楠像躲猫猫一样，尽量避免去可能遇到项怀远·的地方。她参加峰会，和同行交流，晚上则待在酒店里，或者去人迹罕至的公园散步。她甚至下载了一个健身APP，开始跑步，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波澜。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
峰会的晚宴上，她又被安排在了项怀远·旁边的位置。
晚宴在一个豪华的酒店宴会厅举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谢楠穿着一身简洁的黑色连衣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当侍者引导她走向一个空位时，她一眼就看到了邻座那个熟悉的身影。
项怀远·穿着黑色的西装，更加显得沉稳内敛。他看到她过来，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谢楠僵硬地在他对面坐下，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她低下头，假装仔细研究菜单，手指紧紧扣着桌布。
“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你。”项怀远·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谢楠耳朵里。
“嗯，”谢楠应了一声，不敢抬头，“你也参加了这个峰会？”
“是，公司派我来的。”项怀远·拿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十年没见，敬你一杯，祝……一切安好。”
谢楠也拿起自己的红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谢谢，你也是。”
酒液入喉，微涩，带着一丝辛辣。她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和旁边的人交谈，谈吐得体，笑容温和，完全是一个成功商务人士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会为她写诗、会和她为了一部电影的结局争论不休、会拉着她在操场跑完五圈再累倒在她怀里的项怀远·，重叠，却又似乎隔着一层毛玻璃。
晚宴进行到一半，主持人邀请大家自由交流。谢楠刚想找个借口离开，项怀远·却站起身，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聊会儿？”他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谢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宴会厅的背景音乐很轻，他们的谈话声却显得格外清晰。
“十年了，”项怀远·看着她，眼神复杂，“你变化挺大的。”
“你也是。”谢楠反唇相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项怀远·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是吗？也许吧。人总要长大，总要适应生活。”
“适应生活？”谢楠苦笑，“听起来真像一个中年人的感慨。”
“抱歉，我的措辞让你不舒服了。”项怀远·收敛了笑容，“其实，这些年……我过得也不算太顺。”
谢楠惊讶地抬起头：“你？你不是……”
“我回老家考了公务员，但过程并不顺利，竞争激烈，我考了两次才上岸。”项怀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后来，工作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人际关系复杂，每天处理各种琐碎的事务，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
“那……你后悔吗？”
“后悔？”项怀远·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说不后悔是假的。有时候看着同学聚会里的照片，看着那些留在城市里打拼、生活丰富多彩的朋友，心里也会羡慕。但……生活没有如果。”
他顿了顿，看向谢楠：“你呢？你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谢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现在是一家小型设计工作室的合伙人，工作忙碌，压力巨大，但每天充满挑战，也充满成就感。她有朋友，有爱好，看似独立而充实，但午夜梦回时，心里那个角落，始终是空的。
“还行吧。”她轻描淡写地说，“谈不上多好，但至少……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掌控……”项怀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真好。”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交流着过去十年的经历，避开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分手。
直到宴会接近尾声，谢楠才鼓起勇气，问他：“当年……你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要分手了？”
项怀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放下酒杯，看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其实，那天我们吵完架后，我冷静下来想了很久。你说的对，我那时候确实有些怯懦，不敢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去争取。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父亲生病了，情况很严重。我当时……很乱，觉得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无法兼顾家庭和未来，我害怕拖累你，也害怕自己会辜负家人的期望。我选择了最‘稳妥’的路，也……伤害了你。”
谢楠的心猛地一揪。原来，不是她单方面的误会，他当时确实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
“所以，你是因为家庭原因？”她声音有些发颤。
“一部分吧。”项怀远避开了“全部”这个词，“也许，我们之间本来就存在很多现实问题，只是那件事成了导火索。我处理得很糟糕，我知道。”
“……”
“后来，我换了环境，也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只是……再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项怀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憾，“这些年，我偶尔也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以为，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直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谢楠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愧疚，像是怀念，又像是……别的什么。
谢楠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时间不早了，”项怀远看了看表，“我送你回酒店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谢楠下意识地拒绝。
“别客气。”项怀远坚持道，“举手之劳。”
他叫了服务员结账，然后绅士地拉开椅子，等着谢楠起身。
走出宴会厅，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项怀远·站在她身边，身上那熟悉的雪松香水味再次萦绕在鼻尖。
“其实，我这次回来，除了参加峰会，还有一个原因。”项怀远开口道。
谢楠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我父亲……他前几年去世了。我这次回来，想替他，也替我自己，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老面馆，吃一次面。”项怀远的声音很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就当……故地重游。”
老面馆？谢楠想起了大学时，他们常常因为熬夜学习，饿得不行，就跑到学校附近那家不起眼的小面馆，一人一碗阳春面，也能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他们最简单、最纯粹的幸福时光。
她的眼眶又有些湿润，点了点头：“好。”
项怀远送她到了酒店门口，帮她拉开后座的门。谢楠坐进去，看着他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心中百感交集。
车子启动，穿过城市的霓虹，驶向记忆中的那条小巷。
一路无言，只有车窗外的夜景飞速掠过。谢楠看着项怀远专注开车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十年，他们错过了彼此最美好的年华，错过了彼此的青春。如今，再次相逢，还能找回什么？还能弥补什么？
车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巷口停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下，那家挂着褪色招牌的老面馆还在营业。
项怀远下车，绕过来，替她打开车门：“到了。”
两人并肩走进面馆，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客人。老板娘认出了项怀远·，笑着招呼：“哟，这不是顾医生嘛？多久没来了？”
项怀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很久了，老板娘还记得我啊。”
“怎么，回来办事？”老板娘热情地问。
“嗯，回来看看。”项怀远简单回答，然后对谢楠说，“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总点这个。”
他指着菜单上的阳春面。
谢楠点点头，眼眶发热。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了上来。和记忆中的一样，清汤寡水，几片青菜，一根葱花，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温暖。
项怀远拿起筷子，搅了搅面，抬头看向谢楠：“其实，我最近在考虑，要不要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发展。”
谢楠惊讶地抬起头：“为什么？”
“我在老家待久了，觉得有些……不甘心。”项怀远笑了笑，眼神却很认真，“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座城市的活力，喜欢这种充满可能性的感觉。而且……我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可能。”
他没有明说，但谢楠明白他的意思。新的可能，或许也包括她。
谢楠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荡漾开圈圈涟漪。她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面条，轻轻咬了一口。面还是那个面，却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我……”
她想说些什么，比如“我也没想过要安定下来”，比如“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十年，太长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间和距离，还有那些无法磨灭的伤疤和彼此成长带来的巨大差异。
她不知道，重新开始，是否真的可能。
“别想太多。”项怀远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随口说说。今天能再和你一起吃一次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谢楠抬起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也许，重逢的意义，并不在于一定要回到过去，或者走向未来，而在于，让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重新浮现，让那些被遗忘的情感再次被触碰。
这就够了。
吃完面，他们并肩走回酒店。夜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退去，只剩下他们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汽车鸣笛。
“明天……你什么时候走？”项怀远问。
“后天下午。”谢楠回答。
“那……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算是正式的告别宴？”项怀远提议道。
谢楠没有拒绝。
第二天，谢楠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她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昨晚的画面，还有项怀远那句话——“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可能”。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熟悉的街道，心里五味杂陈。十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可重逢像一把钥匙，轻易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她从未真正忘却的青春和爱恋。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项怀远回不回来这座城市，也不知道如果回来了，他们之间还能不能有新的可能。
但此刻，她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东西在悄悄松动，在发芽。
中午，项怀远·如约而至，带她去了一家环境很好的餐厅。这次，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工作，关于朋友，关于对未来的憧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可能引发敏感话题的内容，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彼此现状的关心。
临别时，项怀远·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郑重：“谢楠，谢谢你今天陪我。”
“应该是我谢谢你。”谢楠笑了笑，“让我有机会……重新认识你。”
项怀远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许，这次重逢，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没有说“我们”，也没有说“爱情”，但谢楠明白，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他们在酒店门口告别。项怀远伸出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老朋友一样。
“保重。”他说。
“你也是。”谢楠点点头，转身走进酒店。
回房间的路上，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也许，十年前的离别，是命运的一次考验；而十年后的重逢，则是命运给予他们的一次机会。至于这个机会，他们能否抓住，能否让那段苦涩的青春，最终开出甜美的花朵，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但至少，他们找到了彼此，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在这十年后的某个午后，再次相逢。
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寻找”的答案。
她拿起手机，给安安发了一条消息：“晚上还是老地方见。对了，优质男什么的，暂时不需要了。”
安安秒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哟！看来你这次回来，收获不小啊！”
谢楠站在阳光里，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是啊，这次回来，她找到了一个答案，也或许，找到了一个新的开始。至于未来，且行且看吧。
城市的风，吹过她的发梢，带着夏日的暖意，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期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