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被爱
吕伟和第一次见到程飞飞，是在大学图书馆最靠窗的那个位置。阳光像融化的黄油，懒洋洋地涂满一整面玻璃，也涂满了那个女孩。她低着头，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几缕调皮的发丝粘在泛红的脸颊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她读得那么专注，连吕伟和搬着高高一摞书，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经过，发出轻微的声响，都没有惊动她。
吕伟和是个内向的人，像图书馆里那些沉默的书架。他习惯了观察，习惯了自己待在角落。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被施了魔法。他放书的声音仿佛变成了巨大的轰鸣，震得他耳膜生疼。他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只是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带着奇异的暖意。
他开始刻意寻找那个座位是否被占。有时空着，他就有些失落；有时被人占了，他会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她。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那个座位空了出来，她却坐在了斜对面的位置，手里换成了《霍乱时期的爱情》。吕伟和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假装看书，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那个方向。她偶尔会抬起头，眼神清澈，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吕伟和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可他控制不住。他想知道她看的每一个字，听到的每一首歌，甚至她此刻的心情。
他鼓起勇气，在第三次“偶遇”时，轻轻放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好，我叫吕伟和，你看得入神，这本书一定很精彩。”
纸条被她捡起，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好奇。然后，她回了一张纸条，字迹娟秀：“程飞飞。嗯，马尔克斯总是能让人忘记时间。”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用纸条交流。从书里的情节，到喜欢的电影，再到天气和食堂的饭菜。吕伟和的世界仿佛被点亮了一角，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在纸上变得健谈而真诚。他分享自己童年养的狗，分享考试前的焦虑，分享对未来的迷茫。程飞飞也告诉他，她喜欢画画，喜欢在无人海边听潮声，喜欢一切安静而美好的事物。
吕伟和的爱，像一颗种子，在那些无声的纸条间悄悄发芽。他爱她的安静，爱她的专注，爱她眼中的光芒，爱她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气的气质。他觉得自己像是终于找到了丢失很久的另一半，那种感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充满了感激和依赖。他想象着他们一起去看书，一起散步，一起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渴望能牵起她的手，感受那份温软的触感。
然而，吕伟和从未想过要表白。他害怕。害怕打破这份小心翼翼的平衡，害怕被拒绝，害怕连这微妙的联系都失去。他习惯了在远处守望，把爱意藏得深深，像把最珍贵的宝贝锁在保险箱里，既怕它丢失，又怕它被发现后不再属于自己。他满足于做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只在纸上存在的恋人。他享受着这种单向的、安全的“爱”，却从未想过“被爱”是什么滋味。
程飞飞对吕伟和，是一种习惯，一种温暖的陪伴。纸条像一条无形的线，连接着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她喜欢和他分享她的想法，喜欢看他笨拙又真诚的文字。他像一道温和的光，照亮了她有些孤单的大学时光。她有时会想，如果现实中他也能像纸上那样，该有多好。但当她偶尔在校园里看到他，那个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的身影，她又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班里有个叫李哲的男生，一直默默喜欢着程飞飞。他外向、阳光，会主动找她说话，会在她打篮球时鼓掌，会在下雨天送伞。他不像吕伟和那样，总是带着一层难以穿透的壳。程飞飞对他，没有讨厌，但也没有特别的波澜。她习惯了吕伟和纸条里的温柔，习惯了那种不温不火、安全舒适的距离感。李哲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想逃避。
吕伟和知道程飞飞和李哲走得近。他看到李哲送程飞飞回宿舍，看到他们一起在操场散步，看到程飞飞脸上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羞涩的红晕。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厉害。他开始失眠，开始食欲不振。他翻看他们之间那些早已泛黄的纸条，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着他。他嫉妒李哲，嫉妒那个能光明正大站在程飞飞身边的人。他第一次感到，原来“爱”不仅仅是温暖的守望，还会带来如此尖锐的疼痛。
他尝试过更主动一些。他开始尝试在现实中开口说话，尽管声音总是很小。他会在图书馆“恰好”遇到她，和她简单聊几句天气或者课程。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笨拙，不那么格格不入。但每次短暂的交流后，他都会感到更深的无力。他觉得自己像在演一场糟糕的戏，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笨拙和刻意。
程飞飞感受到了吕伟和的变化。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安静地看他的书，偶尔递来一张纸条。他会在她身边坐得更近，会尝试和她进行更深入的对话，但那些话语总是带着一种紧张和不安，让她觉得有些累。她开始怀念过去那种纯粹而轻松的纸条交流。
一天晚上，吕伟和终于鼓起勇气，约程飞飞在图书馆门口见面。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又觉得不够，又把它塞回口袋，决定直接说。他站在那里，手心全是汗，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程飞飞来了，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像一朵安静的水仙。她看到他局促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动。
“程飞飞，”吕伟和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我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程飞飞愣住了。她看着吕伟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种近乎绝望的期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从未想过，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只在纸上和她说话的吕伟和，会有这样直白而勇敢的时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喜欢吕伟和吗？喜欢他纸条里的温柔，喜欢他安静的陪伴。但她好像并不爱他。爱，应该是一种更炽烈、更想要拥抱对方、想要分享所有秘密的感觉。她给不了他那样的爱。
“吕伟和，”程飞飞的声音很轻，“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挺好？”吕伟和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你和李哲在一起的时候，也觉得挺好？”
程飞飞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吕伟和几乎是喊了出来，这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立刻降低了声音，但依然带着委屈和痛苦，“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很难过。我努力想靠近你，想告诉你我的感受，可我好像……永远都做不到。”
程飞飞看着吕伟和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她知道他为了这份“爱”付出了多少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但她不能因为他的痛苦，就勉强自己给他一个不完整的未来。
“吕伟和，”她抬起头，眼神认真，“我对你，是一种……很特别的喜欢。像家人，像朋友，像知己，但不是爱情。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对不起。”
吕伟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爱”，或许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以为那些纸条交流就是爱的全部。他习惯了付出，习惯了守望，却从未真正思考过，程飞飞是否也需要，或者想要同样的东西。
“我明白了。”吕伟和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远，背影在路灯下显得那么孤单。
程飞飞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有些酸楚。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被爱”是这样的感觉。不是甜蜜，不是负担，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一种混杂着愧疚和一丝莫名的感动的复杂情绪。她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体会过被深爱的人守护是什么滋味，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一句拒绝，可能会对另一个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日子一天天过去，吕伟和和程飞飞在校园里偶尔还是会遇见，但彼此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吕伟和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有些阴郁。他不再去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不再写那些充满感情的纸条。他像一棵被风雨打蔫的植物，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程飞飞看着他的变化，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是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不是让他一直活在幻想里？她尝试过主动和吕伟和说几句话，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吕伟和总是避而不谈，或者只是简单地回应几句，眼神里充满了疏离。
李哲最终还是追到了程飞飞。他们在一起了，像所有校园情侣一样，牵手，拥抱，在夕阳下散步。程飞飞有时候会觉得很幸福，但幸福中总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会想起吕伟和，想起他痛苦的眼神，想起他转身时落寞的背影。她知道，自己欠他一个道歉，也欠自己一个更勇敢的选择。
毕业那天，程飞飞在校门口遇到了吕伟和。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看起来和周围欢声笑语的同学格格不入。
“吕伟和，”程飞飞叫住了他。
吕伟和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程飞飞，毕业快乐。”
“你……要去哪里？”程飞飞问。
“回家吧，家里安排了工作。”吕伟和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对不起，吕伟和。”程飞飞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以前……让你困扰了。”
吕伟和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什么困扰。都过去了。”
“你……”程飞飞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吕伟和平静无波的脸，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再见，程飞飞。”吕伟和说完，转身走进了人流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程飞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很多年后，程飞飞已经成为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插画师。她的画里，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和宁静，仿佛在诉说着某个未完的故事。她身边也一直有爱她的人，但她总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始终空着。
有一次，她整理旧物，翻出了一叠泛黄的纸条。那是她和吕伟和的“恋爱史”。她一张一张地看，那些字迹仿佛带着温度，一下子把她拉回了大学时光。她看到自己字里行间的不经意，看到吕伟和那些笨拙而真诚的倾诉。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拨通了一个久未联系的号码。
“喂，吕伟和，是我，程飞飞。”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看到以前那些纸条了。对不起，以前真的对不起。”程飞飞的声音带着哽咽。
电话那头，吕伟和的声音也有些沙哑：“都过去了，程飞飞。你不用道歉。”
“可是，我后悔了。”程飞飞说，“我后悔没有更早一点告诉你我的想法，后悔让你那么痛苦。我……我其实也想过，如果当初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吕伟和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轻轻笑了一下：“也许吧。但人生没有如果。我现在挺好的，有份稳定的工作，也……有个人在慢慢了解。”
程飞飞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
“程飞飞，”吕伟和突然说，“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爱一个人，就是默默地看着她，守护着她。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好，足够努力，总有一天能走进她的世界。后来我才明白，爱不仅仅是付出和守望，它还需要勇气，需要表达，需要双方都愿意伸出手。而‘被爱’，也不仅仅是接受，它需要理解，需要回应，需要珍惜。”
程飞飞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终于明白，吕伟和当年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被拒绝，更是因为他从未真正体验过“被爱”的感觉。他习惯了付出，却不知道如何接受。
“谢谢你，吕伟和。”程飞飞说，“谢谢你让我明白了很多事。”
“也谢谢你，程飞飞。”吕伟和说，“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可以那么美好，也可以那么痛。但痛过之后，留下的，是成长。”
电话挂断了。程飞飞握着手机，久久不能平静。她看着窗外，阳光正好，洒在那些泛黄的纸条上，仿佛也洒在了那段尘封的岁月里。
爱与被爱，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它需要勇气去表达，需要智慧去理解，需要双方都愿意跨出那一步，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吕伟和教会了她如何去爱，而她，教会了他如何去被爱，尽管方式曲折而痛苦。这段没有结局的故事，最终成为了他们各自人生中，一课关于爱与成长的注脚。而生活，还在继续，在爱与被爱之间，寻找着平衡与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