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闽西一座花香水暖的山城。而踏上这片土地,叩击我心灵的却是一缕冷峻幽香,那是血沃的时光沉淀,一丛芬芳隽永的冰兰。

       初遇冰兰,是在我任政委的团队装甲营的营区。植于石垒花池中的数丛翠绿,叶条纤细而色泽沉墨,花梗硬韧挺拔,攀援相串的花萼润洁如玉。巢湖籍王营长介绍,冰兰亦称抗战花。闻言令我心凛,闽西地处亚温带,冬季亦远离飞雪结冰。花名冠“冰”字且粘连抗战,定然隐藏惊天内蕴。

       于此,我走进桃源洞山谷的“帐篷村”,那是曾经的抗战文艺团宿营地。蹚河溪、攀峭崖,苍松翠竹的光影婆娑间,炽热目光紧紧拽住那一个个血染霓裳的不朽精灵。

 

      1938年5月中旬,厦门陷落,福州危在旦夕。随着福建省府旋即迁往永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城,陡然被推到历史前台。那个战火硝烟笼罩的岁月,一群抗战歌手用自己的赤诚与歌喉,为这座山城劈出一片晴朗的天空。

       然而,即便偏居一隅,终究难逃劫难。1939年夏,抗战歌手们集聚低矮的下吉山防空洞,演出抗战戏剧《喷火口》《三岔口》。突然,一串沉闷的轰鸣从天边掼来,关礼邦箭步冲到洞口,昏暗天空数架日机如鬼魅而至。瞬刻,炸弹呼着厉啸成串落下,古老雅致的街市霎时被火焰吞噬,惊慌奔走的平民倒在血泊中。

       年轻歌手怆然跌坐在地,大地震颤远不及他心底的颤栗剧烈。瞬刻,暴雨如苍天渧泣伴随惊雷瓢泼而至,关礼邦挺身长跪于地,怒睁的双眸倒映着青石板街面流淌的血水而赤红。只是从这一刻起,歌手即已蜕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

      屠戮,没有让歌手退缩。热血,终究因蒙辱沸腾。他们高擎旗帜走进山高林密的乡村,那里隐藏着更为巨大的民族力量。那个血雨腥风的岁月,一群歌手筚路蓝缕,颠沛跋涉,以纤弱的蝴蝶之羽,掀动着抗日救国的汹涌惊涛。

      毕竟战火燎烤的山河满目疮痍,偏僻贫困的闽西腹地疟疾、鼠疫肆虐,抗战歌手关礼邦终于沙县山村被病魔击倒。尽管知道当时最有效的药是奎宁,但身处深山乡野却遥不可及。战友们找来滑竿竹床要抬他去永安医治,但关礼邦誓死坚拒,他不能舍弃这里的三场演出。恰如《喷火口》里那句台词:我就是一杆火焰喷射器,决以生命与信仰之燃烧驱逐恶霾!月光晦暗的子夜,歌手终于倒在后台。陨落的一刻,犹然拳头紧攥向上直伸,枯竭的生命无声地喷发着怒吼。

       那一刻清风拂过,苍穹忽而澄澈,一颗晶亮的星高悬夜空。战友们仰望良久,继而垂首默然,他们坚信英雄歌手没有远去,那深邃而炽热的眸子正注视他们继续战斗。

穿行于战火硝烟的抗战歌手关礼邦英年早逝,最终把自己铸成一尊冲锋陷阵的无畏雕像。时逾70年,他的音容、他的坚守已洇于苍茫岁月深处,我只是从他战友留下的日记,去触摸风雨如磐中的那一叶飘萍——

     “北平沦陷,关礼邦与日籍女友割席,其父被迫从逆,关礼邦绝裙来闽。与余同寓永安七百街宿舍,每当月夜临窗,扼腕时局感叹不已。旋礼邦参加巡回宣传,深入闽北山区,余为按月领汇生活费,忽款被退回,礼邦已在沙县某村患疟疾缺医而殉职。”

      以不屈之英精灵,铸不朽之怒歌。壮哉冰兰!

 

      暮春时节的闽西,正逢林绿花绽。数辆军车在蜿蜒山道上颠簸前行,最后那辆墨绿的车厢篷布下,露出一张胡子拉茬的瘦削脸庞,近视镜后双眸贪婪地吮吸山河秀色。身后炮弹箱碰撞挤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个奇异念头蓦然蹦出脑海——“与炮弹同行,吾亦将被赋予爆炸之能量?”

       这份缘自内心焦渴的反应,终成闽西抗战的一曲史诗。

       艰苦抗战延至1944年,从山城永安发出一连串时政评论,犹如重磅炸弹在大后方击起轩然大波——《只有牺牲才有胜利》《统一的团结粉碎敌人的进攻》《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虽然刋发于国民党的报刊,却蕴涵着共产党高屋建瓴的抗战策略。这个无畏枪手即共产党人羊枣。

       1944年春,日军纠集重兵进犯湘桂,滞留衡阳的大批文化精英欲退走川黔。但羊枣独抒己见,提出“东南一隅可能出现偏安局面”,并只身搭乘军火车,经14天辗转跋涉奔赴永安。9月领衔创办《国际时事研究》,以犀利笔触为夺取抗战胜利疾声呐喊,其中《从柏林到东京》一文,精准分析抗日战争的终极走向,不啻向前线将士吹奏一曲冲锋号。

       殊不知,此时的永安是进步文化最活跃的时期,亦是顽固派虎视眈眈、趁隙镇压的最黑暗时期。1945年7月11日,国民党特务机关悍然逮捕羊枣、钟尚文等29名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永安大狱”。关押半年整后,1946年1月11日,饱经折磨的羊枣罹难狱中。斯时,正值蒋介石宣布释放全国政治犯的翌日。

       羊枣,原名杨潮,湖北沔阳人。1933年初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上海沦陷后,羊枣一度坚守敌占区,以犀利之笔向侵略者高擎锋利枪刺。1946年5月,上海文化界组织羊枣追悼仪式,郭沫若担任主祭,陆定一撰挽联悼之:“新闻巨子,国际专家,落落长才惊海宇;缧绁蒙冤,囹圄殒生,重重惨痛绝人寰。”

      羊枣之于永安,抑或是一个穿越硝烟的匆匆过客,而永安之于羊枣,却真正是赴汤蹈火的血沃堑壕。身为披肝沥胆的抗战勇士,羊枣的冲锋陷阵毫无铠甲之虑,他执著渴望的只是那声冲天巨响,让侵略者在轰鸣与烈焰中化作粉齑,即使身坠炼狱亦在所不惜!

       以毕生之蕴蓄,绽一瞬之芳华。勇哉冰兰!

 

       1943年11月4日,凶残日寇再次悍然空袭永安,狂轰滥炸致山城数条街市陷于火海,数百军民罹难,浓烟笼罩数日不散。这就是著名的“永安劫难”。

       山河泣血,大地颤栗。如血残阳下的劫后永安,残火摇曳、遍地赤流,一个戴眼镜、留分头的青年,一袭长衫、一片画板,长跪血水肆溢的青石板街面。他的牙床不时在颤抖,渗出嘴角的鲜血已凝成血块,但手中的刻刀却遒劲而奋力,片片木屑自黄杨木板洒落,很快于膝底垒起笔立峰峦,霎时蘸血猩红。匆匆奔过的救援将士投去惊诧目光,他们仿佛看到一个矗立于火山口的斗士。

       身边烧尽梁柱的断垣残壁不时訇然坍塌,嗜血的苍蝇嗡嗡飞蹿。但青年始终心无旁鹜,他的目光,他的劲道,都倾泻在锋利的刻刀上,犹如正向鬼子投掷愤怒的标枪。

       空袭恐慌犹未散去,劫难悲伤尚在弥漫,“永安劫后”版画展就在废墟上开展。《发掘》《血滴在路上》《今夜宿谁家》……56幅黑白冷峻的画作,配以诗人覃子豪的激愤诗章,刀刀见血,字字惊心。沉寂恐怖的永安城蓦然感应到一声惊天怒吼,那是岩浆喷发的炽烈与悲壮,唤起那些寄希冀于隐身逃避的人们幡然觉醒,挺起胸膛迎向飞窜的子弹。

       那是一次立于血水之中的愤怒投掷呵!

       萨一佛,福州人,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4年初,《联合周报》隆重刊发“永安劫后”系列版画作品,立即引起巨大反响。4月23日,由《联合周报》统筹主办,“永安劫后诗画合展”在永安揭幕,军民激情澎湃,山城万人空巷。傍晚,残阳如血,葱茏樟叶反射夕照光芒交相辉映,展场骤然响起雄壮的《保卫中华》——“来吧!我们四亿五千万的斗志,不怕死,不怕伤……保卫国土!保卫我们的家乡!”

       一把寻常刻刀,竟带来一座山城的历史蜕变。与数月前的惊天浩劫相比,前者是生灵涂炭的旷世灾难,而后者则是一次精神与信念的浴血涅槃。那份鲜血唤起的觉醒与激昂,远甚炸弹激起的烈火狂澜。

孰料,热血遭遇冰封。抗战刀手萨一佛的奋起与抗争,竟然引来国民党顽固派的怨怼,便衣特务屡屡对他施以盯梢、恐吓,甚至把子弹信封缚于箭杆射进他租住的阁楼。无奈之下,萨一佛只得暂避美国新闻处,但此举却招致特务机关下达追杀令。最终,中共党组织通过地下交通线,将身陷险境的萨一佛秘密转移广州。

       以锋利之刻刀,掷醒世之标枪。烈哉冰兰!

 

       一株植物与一场战争,竟被结构成一种因果关系,我对此心存疑惑。查阅永安地方志,未有冰兰前世来生的点滴记载。寻访权威花卉匠人,对冰兰的追根溯源也只上延至抗战。于此,我商確推测,这或许是某种植物变异,抑或不意流入的外埠物种?未料匠人竟斩钉截铁地断言:冰兰属永安独有,是抗战先烈鲜血培植的英雄花!

       注视匠人眼中的凛然,我心间倏然折射一道亮光。这原本是当地一种寻常的兰科植物,经历战争劫难的永安人,在修复心灵创伤中与之再度邂逅,蓦然发现曾经朝夕相伴的植物,竟蕴涵着一份晶莹剔透的内质。而这,正是牵拽他们战胜劫难的精神绳索——不屈与抗争!

      我幡然释怀。永安人钟情于冰兰,其实是在恒久地追怀那群不凡精灵。穿越战火硝烟,或许雁过无声,但生命绽放的余烬却深植于斯,最终沃育出一丛葳蕤葱茏于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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