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这地名,像一枚陈年的苦茶,入口微涩,回味却悠长,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滋味,总在我心头萦绕。它不是什么繁华的都会,没有摩天的高楼,没有喧嚣的霓虹,它只是静静地卧在浙东的平原上,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皱纹里藏着故事,沉默中透着坚韧。

 

鲁迅:我生于斯,长于斯,绍兴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我稚嫩的足迹;绍兴的每一缕空气,都曾浸润过我少年的呼吸。后来,我负笈北上,漂泊异乡,看过了人世的百态,尝遍了世态的炎凉,但绍兴,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始终牵绊着我,让我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频频回首。

 

说起绍兴,最先浮上心头的,是那纵横交错的水道。乌篷船,是绍兴的魂。那船,黑漆漆的,像一只只温顺的墨龟,在碧绿或灰暗的水面上,悠悠地滑行。船篷是圆的,用竹篾编成,上面蒙着厚实的油布,雨天里,坐在里面,听着雨点敲打篷顶,噼噼啪啪,像一首单调却又令人心安的乐章。船夫坐在船尾,一桨一桨地划着,桨叶划破水面,发出“欸乃”的声响,那声音,低沉,悠长,仿佛能穿透时光,一直传到远古。

 

水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房屋,多是白墙黑瓦,一式地挤挨着,层层叠叠,仿佛永远也数不清。屋檐下,常常晾晒着些衣物,或是腌制的咸菜、霉干菜,那特有的咸鲜气味,混合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成了绍兴最本真的味道。石桥是水乡的点缀,一拱一拱的,造型各异,有的古朴,有的精致。行人挑担,牛车经过,都要小心翼翼地走过桥心,生怕打破了那份宁静。桥下,船来船往,倒映着桥的影子,水的影子,人的影子,晃晃悠悠,虚虚实实,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然而,这宁静之下,却并非总是平和。我记忆里的绍兴,也有着它狰狞的一面。那是一种被旧习俗、旧思想束缚的沉闷。乡间的祭祀,是那样的隆重,又是那样的愚昧。迎神赛会,锣鼓喧天,人们脸上洋溢着近乎狂热的虔诚,仿佛真的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灵能够保佑他们。而那些所谓的“规矩”,更是无处不在。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三从四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女性。我见过被裹小脚的女子,她们走起路来,像一只只扭曲的企鹅,每一步都充满了痛苦与无奈。她们的目光,总是怯怯的,不敢直视,仿佛一抬头,就会触犯什么天条。

 

还有那阿Q,他是我笔下的一个符号,却也是我故乡的某种缩影。他愚昧,他麻木,他自欺欺人,他欺软怕硬,他身上集中了那个时代底层民众的所有弱点。他住在未庄,那也是一个绍兴式的村庄,充满了闭塞与偏见。他梦想着革命,却并不真正理解革命为何物,只是想着革命了能抢到什么好处。他的“精神胜利法”,是他面对屈辱时唯一的武器,可笑,可悲,却又让人心酸。我写阿Q,并非仅仅是为了嘲讽,更多的是一种痛心,一种对国民劣根性的深刻反思。我看着阿Q,仿佛也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那些难以摆脱的影子。

 

绍兴的饮食,也是一绝,却同样带着那种复杂滋味。茴香豆,是百草园里的记忆,也是酒店里的常见小菜。一碗黄酒,温温地烫着,喝下去,暖洋洋的,能驱散身上的寒气。绍兴的黄酒,是出了名的,醇厚,甘甜,后劲却不小。酒馆里,常常坐满了人,吆五喝六,划拳行令,脸上泛着红光,眼神却有些迷离。他们谈论着家长里短,谈论着收成的好坏,谈论着一些永远也得不到证实的小道消息。那酒,似乎成了他们排解苦闷、寻找慰藉的一种方式。而那霉干菜,那臭豆腐,那虾油,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食物,却蕴含着绍兴人独特的生存智慧。在贫瘠的土地上,他们学会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把最平凡的东西,做出了滋味,也做出了韧性。

 

百草园,是我童年的乐园。那园子,现在想来,不过是些普通的泥土、瓦砾、草木,却在我记忆里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墙角一株何首乌,我总想着能挖出一根像人形的来,吃了就能长命百岁;泥墙根一带,是蟋蟀、蜈蚣、斑蝥的天地,我常常蹲在那里,看得入了迷;还有那高大的皂荚树,夏天里,蝉在树上长吟,声音单调而聒噪,却是我童年里不可或缺的背景音。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我从自然到礼教的过渡。百草园的自由与烂漫,与三味书屋的规矩与沉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寿镜吾老先生,是位本分的好先生,但他所传授的那些四书五经,那些圣贤之道,却让我感到窒息。我坐在那里,心早就飞回了百草园,飞向了那更广阔、更自由的世界。

 

鲁镇,是另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戚,有我童年的玩伴。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杀鸡宰鹅,准备年货,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鞭炮的硝烟味。孩子们穿上了新衣,脸上洋溢着喜悦。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并没有分享多少。我总觉得,鲁镇的人,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疏离。也许,是因为我读过些书,与他们不同吧。我看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重复着祖祖辈辈的生活,心中既有同情,也有无奈。祥林嫂,就是鲁镇的一个悲剧。她勤劳,善良,却因为一些荒诞的礼教和迷信,最终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她那双眼睛,那双充满了恐惧和疑问的眼睛,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写祥林嫂,是想撕开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人们看到旧社会底层妇女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痛苦。

 

离开绍兴许多年了,但那些记忆,那些影像,却从未真正离开过我。它们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看着北京的天,想着绍兴的云;我吃着北方的面,念着绍兴的饭;我听着京腔,却总在心底默念着绍兴的土话。绍兴,它是我生命的起点,是我精神的故乡,也是我批判的对象。我爱它,因为它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最初的记忆;我恨它,因为它曾经是那么落后,那么愚昧,那么让我感到窒息。

 

但绍兴也在变。听说现在那里修了马路,通了汽车,老房子虽然还在,却也盖起了不少新楼。水道或许不再像以前那么清澈,乌篷船或许也渐渐少了。人们的生活,应该比以前好了许多。这变化,是好是坏,我难以断言。也许,旧的东西消失了,新的东西带来了便利,但同时也可能带走了些什么。那些淳朴的民风,那些独特的韵味,那些让人魂牵梦绕的东西,是否还能保留?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当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亲身感受,才能找到答案。但我知道,无论绍兴如何变化,它在我心中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它是我写作的源泉,是我思想的土壤,是我永远也割舍不下的情结。

 

绍兴啊,绍兴。你是我苦涩的茶,是我难忘的梦。你让我欢笑,让我流泪,让我思考,让我成长。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也照出了我们这个民族。我愿以笔为刃,剖开那些虚伪与丑陋,但我也愿以心为纸,描绘那些真实与美好。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你,我的绍兴。这情思,如陈年的酒,越品越浓,越品越有味,也越品越让人感慨万千。或许,这就是故乡的情结,是鲁迅的绍兴,是永远也无法释怀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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