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英灵山的脊梁时,整座山峦屏住了呼吸。石砌的甬道在松柏低垂的影子里延伸,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弹痕。我踩着自己的足音前行,耳畔炸开八十年前的炮火——那轰鸣从牙山岩壁反弹回来,震得纪念碑上的铭文微微发烫。

  理琪的怀表躺在展柜深处,锈蚀的指针永远停在雷神庙之战的8:35。解说员指向旁边泛黄的纸页,1938年2月13日的墨迹已洇成赭红:“今夜必突围,若此信染赤,乃我以血书志”。这位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牺牲时,腹腔破裂仍倚柱指挥七小时。此刻,那截浸透英雄血的绷带在展台凝成青铜柱基,托起两万零八百五十个英名。柱身铭文如刀凿斧刻:“中共胶东:火种永续”。

  玻璃展柜突然折射出漫天光束,每束光线里蜷缩着未竟的人生: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少女未寄出的绣帕,婴儿抓握空乳房的指痕。当光斑聚向“鲁南三旅”战士张典训的遗物,半截绑腿布突然舒展为红绸——1942年反扫荡中,19岁的农会主席双腿炸断,用布条蘸血在衬衫内侧写下:“胜利后替我吃个烟台苹果”。那血书此刻在防弹玻璃下搏动,如同不熄的火种。

  我摘下一颗野山楂,放进嘴里咀嚼,酸涩汁液在舌尖炸开的刹那,石阶开始翻卷——

  第三级台阶嵌着杨靖宇的桦皮密函,树皮纹理里冻着1936年长白山的寒雾;

  第一百级镶着赵一曼写给宁儿的信,字迹随观者体温起伏:“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第七百级铺着百团大战捷报微雕,1940年8月25日《新华日报》的头条在青砖上灼烧出焦痕。

  抬脚是1937年的焦土,落脚已踏入1949年的晨光。行至陡坡处,渤海潮声突然与军号共振——

  五百三十八道身影从岩壁凸现!任常伦的青铜像在队列最前。1944年长沙堡阻击战中,这位“拼刺英雄”肩胛嵌着三枚弹片仍突入敌阵,刺刀连穿三名日军咽喉。战友寻获他时,脊椎如钢钎楔入岩缝,刺刀插地撑起巍然躯干。此刻残阳泼在铜像上,刀尖滴落的不是余晖,而是熔化的青铜——那赤金溶液渗入岩隙,将未及呐喊的冲锋永恒封存。

  指尖抚过纪念塔铭文,烈士的英名突然灼烧指腹。当山风卷起松涛,所有石碑底部传出根须生长的窸窣。野草正顶破春泥,把烈士的名字绣进年复一年的返青里。那些被苔藓吞没的瞻仰者足痕,此刻正牵着英灵的手,蹒跚走回人间。

  山腰苹果林骤然白头时,十万花朵举起骨瓷杯盏。烈士遗血在花脉中奔流,每片花瓣渗着胭脂色晕痕——花色与血书棉纤维同源。

  恰在此时,一架战机撕裂云层,轰鸣声震得杨树新芽簌簌发抖。我放飞无人机,镜头追上一只逆风的白鸽——它掠过纪念塔尖的瞬间,翅膀拍打出《沂蒙山小调》的节拍。

  清明雨终于落下。我把鸽影定格的照片轻放碑前,水珠在塑封膜上蜿蜒出碑文:“此处长眠者,皆为大地之脊;脊椎不倒,中国永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