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只比我大三岁,是出了五服的堂叔,小时候,我可从没叫他五叔,只是成人后,才叫他叔。村里就是这样,小时候和年龄相仿的长辈,可以叫小名,也可叫外号,但是成人后,那可就不能,如果再直呼其名,那可是大不敬,说你没家教了,叫多了,长辈会跟“大不敬”的父母打招呼提醒,说是提醒那可是让父母打你一顿的,让你长记性,不可乱了辈份。我是被打了一顿后,才叫他五叔的,自那以后不再叫他泥鳅了。
五叔的大名叫邹幸福,好名字,谁不想幸福,他出生后,就叫幸福,小时候也确实很幸福。因他是“秋葫芦”,他父亲在五十多岁时,才有他,他一出生就是父母疼,哥嫂疼、大姐疼了,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脚不踏四季尘,幸福满满。可自打大姐出嫁、与哥嫂分家后,五叔和他父母单过,幸福可是一去不复返了,也和我们一起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
在我记忆里,五叔有那么两段时光幸福过,也只就那么两段时光,一段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那三年时光,以及90年代初那五年时光。1978年,五叔高中毕业,因没考上大学,村长看他长得精瘦精瘦的,肩不扛,手不提,年龄也不大,就让他当记分员,每天下午到田畈里,计村里人的活什,每个活计多少分,年底合计每人多少工分,交给小队队长,作为年底分粮分物的依据。计分员在那时可是轻松的活儿,不用挑,不用扛的,每天还拿8个工分。上午五叔和村里人一起劳作,下午拿着计分簿,带个小板凳,来往于田野之间,拿他的话说,就是看看、瞧瞧、写写。每天到田畈间询问各人每天上午做了什么,下午做了什么,把一天的工分按标准记下来,是多少分就是多少分。那神情就像狮子一样,每天对领地巡察一遍,轻松且惬意,给人说清楚记清楚就行。这样轻松了三年,三年后实行了联产承包制,分田到户了,五叔再也不轻松了,也得下田耕作。
五叔的老母亲看到五叔身体单薄,种田也不在行,就四处托人为五叔说了一门亲事,五叔在二十一岁时便成亲了,在那时可是算结婚早的。自五婶进门后,五叔家的农活全由五婶说了算,种什么不种什么,什么时候种,不是她了算又谁说了算呢,五叔那身板,那干活的态度,就不是干农活的料。五叔也只能是连哄带骗,哄着五婶。还别说五婶还就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身宽体胖,做事大大咧咧的,说话也是大嗓门,活脱脱一爷们,做农活也是拿得起放得下。那时五叔说幸福也幸福,说不幸福也不幸福,说幸福吧,老是被五婶说来说去,说得抬不起头。说不幸福吧,每天也还乐呵呵地和五婶一起生活,也是平凡如我一样的生活吧。生活得平淡如水。
平淡的生活一直连续到1990年,那年村里的一哥儿,这哥儿还是五叔末出五服的侄儿,他在省城开了一公司,起步时,公司要有一会计,这哥儿认为会计那得是可靠的人,不然公司得被会计拐跑,他环顾四周,还是五叔可靠,一来他当过计分员、会计算;二来他读过高中,在村里他的学问最高,于是五叔开始了他会计和预算员的生涯,开始了他第二次高光时刻。
那几年可把五叔能的,在公司把自己看作了“二把手”,走路头是昂起的,双臂摆成花,穿上新买的黑色皮鞋,钉上鞋钉,走起路来,咯咯直响,不仅带响,还在带风。以至村里人教育小孩,要多读书,至少要读个高中,你看幸福就读了个高中,就能这样趾高气扬,了不得,轻轻松松就把钱赚了。后来,村里就多了三个大学生,以前可没有,真得感谢五叔。
头一年五叔在农忙时还能回家和五婶还一起干活,和五婶说说公司的事,说他当了二把手,公司大大小小事的他说了算,可把五婶说得幸福得不要不要的,这样一高兴就放松了对五叔的管理。以至后来五叔长年在公司不回家,五婶也不在乎,对五叔很是放心。可坏就坏在这放心上。哥儿的工地上,有个做饭的嫂子,比五叔大近十岁,五叔负责采购的事,每天要到操作间转转,一来二去与做饭的嫂子眉来眼去,打得火热,不久村里人看出了端倪,明里暗里向五婶打了招呼,可五婶却不当回事,没放在心上,一天下午,做饭嫂子的男人来找媳妇,把五叔与嫂子俩给堵在床上,一场大闹后,哥儿就把五叔与嫂子给开了,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五叔在哥儿那儿幸福了五年后,回家便和五婶安心种田,不安心也没法,不安心五婶就得五叔给开除家藉。后来一边种田一边做点生意,日子还过得去。农闲时,五婶就开着三蹦子,五叔帮着吆喝,在各村里低价收购时令蔬菜,拉到城里去赚差价,虽说累点,但夫妻俩也还是很开心快乐,五叔也不会犯错,原本生活会这样进行下去,可天不遂人愿。那年寒冬,邻村清鱼塘,与人说好,收些鱼儿。下午夫妻俩开着三蹦子高兴地去,吃完饭就忙着称枰收鱼,天黑赶回家,可是半路上三蹦子翻到沟里,五婶摔得很重,送到县医院抢救,两天后,五婶还是没抢救过来。五叔好歹活了过来,但是脚却跛了。
五叔含泪送走了五婶,就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儿子,做完田里的活活后,得空五叔春天就贩卖一些小鸡小鸭,冬天贩鱼,来维持生计,日子虽苦,也还将就。还好儿子听话,读书也行,年年拿红奖状,后来也如愿地考上理想的大学,也算是给五叔一个最好的回报。
原本指着儿子毕业后,跟着儿子享福,但儿子毕业留在了省城,三年后做了上门女婿,对五叔管得少,拿五叔话来说就是嫁了一个儿子。可儿子在城里生活三年后得白血病去见五婶了。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就像大雪压枯枝,虽然没有将他击倒,但他的身体远不如之前,精神萎靡了许多,本来就瘦弱、驼背的身体,这下更瘦更驼了,像一条老狗,整个儿家冷清得如同荒凉的原野……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虽说村里为他申请了低保和五保户,但他死活不愿意,说我有手有脚的,不要低保,我能养活自己。五保户是没有后的,才是五保户,我有孙儿。也不愿意享受五保户的待遇。
几年前一个中午,他打电话给我,让帮他找工作,说村里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大多在城里打工,有的帮人装修,有的摆小摊做小买卖,有的做保安。听他这一说,我忙着联系了一位老战友,战友答应说让五叔去他那儿做保安。保安做了三年,战友的公司,因疫情的影响做不下去了,没有再开下去,就把五叔带到我这里,说了一些对不起的话,说后就走了。
战友走后,五叔象做错了事的孩子样,手扯着上衣下摆,站着不说话,一脸无助的看着我。我知道他还是想我帮他找一个事做做。我说五叔没关系,我再找找,你在我这儿休息两天,
我把话说得太满,找了两天没找着合适的活儿。我把为五叔找事的事与同事说了一下,同事一听在感叹五叔的遭遇的同时,也告诉我他哥们开了一个再生资源回收站,他联系上后,叫我带五叔去看看,如果愿在那做事更好,不行我们再想办法。我犹如手握着救命稻草般庆幸,第二天我和五叔肩背手提大包小包,攒聚了全身的能量,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回收站。
回收站在郊区离市中心不到8公里,开车得十来分钟,走路得一个多小时,在一片较为宽阔的院子里,我看到有两个老人在一堆废旧的垃圾中分捡着物品。院子里还有七八棵杨树。我和五叔来到正对院子的一排房子,说是一排也只是两间房子而已,只不个两间并排着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突出罢了,我看到一间门关着,一间半掩着,我向半掩着的那间走去,敲门,听到进来,我和五叔进去,这才发现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一张大而旧的办公桌前。我连忙走向前说明来意。那中年男人听我说完后,用瘦长的手指示意我和五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中年人说:“昨天我哥们跟我说了你们的情况,话就不多说了,分检废旧没什难事,只要认真、勤快。”五叔拘谨地不停“嗯嗯”表示认同,我问了工资待遇,男人说:“都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待遇不会亏待你的,一个月两千,但住隔壁的宿舍里,吃饭可以自己用小锅做,只要不使用大功率电器即可,想在这儿干下午就上班。”
我还没说话,五叔忙着说:“好好好,我就在这儿干。”看到五叔像中了彩票一样高兴,我也不好说什么。
看到五叔又有活儿干,五叔高兴,我也高兴,五叔在再生资源回收站干了一个月后,我就一个人没打招呼到他那儿看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帮他,顺便看看五叔干得如何生活怎样。那天一下车我就看见五叔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军装,宽大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像披了一件风衣,十分宽大。他低着头,因眼睛不好,比旁边的人头低得更深,动作较为熟悉,时不时把头抬起,看看旁边,不抬头时,分检着物品,不与他人说笑,默默地干着活儿。我走上前去低声叫了一声五叔,他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再看我,才说“你怎么来了?”我说“路过看看你”,他说“还好”,我说“你没有其他衣服么?”“这件衣服太大,不合适吧,明天我带一件给你。”“不要,这件衣服是大了点,但穿着凉快,有风。”我也没再说什么,我向四周看了看了那些杨树,时值五月,正是杨树飘絮时,这时一絮花心进了眼内,我忙着清了清,看到五叔认真地分检那些物品,我既是高兴也很辛酸,一个在农村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人,到了陌生的城市,还这样卖力地干活,努力地生活,就像一棵老树。
我走向那间办公间,看到那中年人还在那儿,我说能不能请个为邹幸福请半天假,我带他到城里吃个饭。那人说,行。
我出来后,跟五叔说:“泥鳅,今天我请你吃饭,你去换身衣服吧“。五叔一愣,“什么泥?哦,要得。”他边快活地答应着,边说:“都几十年没人叫泥鳅了,愣一叫我还不习惯呢。”说着他走向宿舍。不一会儿,他换了一身合适的衣服,但还是很旧的衣服,看上去有一定的年龄了。我把他带到一家小饭馆点了三个菜一个汤,要了四瓶啤酒,看到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拘谨,活也多起来,说着他们分检旧物品的事,说工友的事,说宿舍的事,说到高兴时,还笑过不停。看到五叔活跃起来,恢复到了以往神态后,我也很高兴。吃完饭我问他“要不要我送他回宿舍?”“他说不用。”说完他就要出门。我说“五叔你去哪?”他转回脑袋,嘻嘻地冲我一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他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发黄,左眼的眼皮上长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苍蝇。我看到他向对面一家足疗馆走去,红曼丽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没想到刚十分钟他就出来了,他见我还没回去,他又向我笑了笑,我也赶忙出门上车回家了。五叔到底也没有改掉他好色的老毛病。但也说明他又有钱了,生活滋润起来了。
在车上我想五叔就像那院子的老杨树一样,不,就是一棵杨老树。五叔,这棵离开家乡的老杨树,为了讨生活,懂得顺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在苦难的生活中,他失去了妻子,他失去了儿子,现在他独自生活,只要他能动,他就顽强地生活下去,就像那些杨树一样,深深地住下扎根,向上拼命地呼吸阳光。
我突然想起了余华在《活着》中写道:“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苦难不值得追求,磨炼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但愿五叔这棵老树能焕发勃勃生机。邹幸福,幸福地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