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已年逾古稀,大半生执鞭教坛。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羡闻达不慕侯,讲台三尺写春秋”。他物欲不旺,更没权欲,生活无奢。但他一生练就了一套讲学的本领,讲起课来,轻重有致,沉稳中有魅力,活泼中有重点,课上课下颇受学生和同仁称誉。

但是,在课堂之外,他又与之判若两人:不善辞令,不善交游,不会搓麻,烟酒向不沾唇,更不会逢场作戏。所以,无论在职或退休,除师德、博学和业绩被称誉之外,他几乎没有炽热的朋友。

倒是近几年,他的“人缘”忽然热了起来。一些商贾、闻达和晚辈,包括他的一些“成事”的学生,诸如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父母寿诞,开业迁居,儿女升迁等等,只要有事,无不请他驾临的。起初,他很是得意,觉得这是享受,所以不仅每请不拒,还都要表示些“意思”,也算随和。

但是,随着日月的演进,吴老渐渐意识到这种“请风”日盛,“风向”也不大对劲儿。于是,他有时又像回避瘟疫一样,面对一些“请事”,而每每避之,拒之。

去年春节的第二天,春日的曙光洒满了大地。吃过午饭,打发完了拜年的亲戚,我和几位老人,聚在小区绿地边,沐浴着和煦的春风,畅谈着新生活的情趣,都很惬意。吴老手里转着一对健身球,锻炼着他病后的手力。他靠墙站在阳光里,话虽不多,但也春光满面。

说笑间,一位中年晚辈满面春风地来了。他老远就双拳抱在胸前,大步流星地边走边喊:“王老好,李老好,吴老也好……小生给各位拜年了,祝福老人家春节快乐,幸福长寿!”

这是新上任的政教处辛主任,原来和我们住一个院,他买了楼之后搬走了,只剩下老父亲还在老院住。

他风度翩翩,眼睛笑得迷成了一条线,煞是风光亲切。我们也自然互道问候,祝福。一时间,一股浓浓的春意浸透了我们的身心,使我们老暮的世界增添了不少活气。

一阵寒暄之后,辛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大红请柬。他生怕我们要走似的,一边匆忙地在上面填写着我们的名字,一边文绉绉地说:“小女完婚,初七省亲,请各位老前辈届时光临寒舍一叙啊!”

我们还未醒过神来,他已把请柬递到了我和李老手上。吴老看风头不对,转身要走。“吴老,您也去啊,不喝酒,吃点,坐坐,热闹热闹。”立马也敬上了一个。

又是一阵恭维。

我看气氛不怎么热烈了,便建议他:“看你手上的任务还不小哩,忙去打点别人吧,到时多备酒菜就行了。”

辛主任走了,我回头看了看请柬,这是已经填写好了时间、地点,只空着客人名字的空头请柬。可见这位主任心目中要“逮”谁,并没有定见。

吴老用两个手指夹着请柬说:“他一来我就知道,这是夜猫子上宅,没事不来。本来,咱和他老爹住一个院,几年里,无论他当老师,还是当主任,谁见他给邻舍们拜过年?今天这理儿不是明摆着么?”

李老是从领导退的,心里倒是宽绰些,他说:“在这种事上,现在咱们这号人吃香了,一是工资高点儿,二是人上了岁数耐不住面子,好说话。所以,在他们眼里,咱们这是一块宝地,挖宝,垂钓,都是‘一本儿万利’。”

我也说:“老了,钱留给谁也是留,就随和点吧,也给孩子们走点路。”

正说着,李老的太太来了。她一听我说“随和”,立刻就接过了话茬:“随和是好啊,谁不待见随和啊?咱们在泥洼里时,拉着老的,带着小的,亲戚、朋友们互相帮衬,那个随和,都是实实在在,亲亲热热的;可这会儿的随和,都是钱啊,过了事,谁还和你随和啊!”

她看了看李老,接着说,“刚才一个什么‘长’又打来电话,说儿子结婚,请老头子去。我想了半天这个人,是老头子20年前的学生,他调城里当了什么‘长’,根本就没登过俺的门边,更别说看看他的老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各带着100块钱,去吴老家商量给辛主任凑份儿的事。

去后,老李出了个小点子,笑着说:“钱凑起来,咱‘分期分批’送去,吃不了,喝不了,每天让他陪着坐坐,咱过几天‘干巴瘾’也行。”

话是这么说,吴老自己也明白,大病初愈,就是这点“平衡”自己也享受不了。只好拿了50块钱,让我们捎去。

没想到,他的小儿子见了却说:“爸,这会儿这50块钱,拿不出手啊。给人家100吧,还有叔叔他们比着呢。”

吴老一听,接连来了几个“嘚嘚嘚……,别说了,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有儿子,还有我和你妈,你也想有机会捞回一把……

“但是我提醒你,人,要活个清白,轻松,咱不舍着脸皮去要那些‘嗟来之食’。”

吴老抖着一张50元新钞,看了我们一眼,回头对儿子说:“我就是想不通,怎么这个‘请’字到了你们这就都变了味儿。爹死了请,娘死了请,娶媳妇,生孩子,请,请,请……这都是司马昭之心……”

他指着辛主任他父亲住的旧院,又补了几句,“去年,他80岁的老爹病了多半年,他一天也不伺候,可刚过了八月十五,他忽然给老爹来庆80大寿,四邻八家,亲戚朋友请了个八大流开。连他爹都急了,骂他是拿老子做买卖。”

吴老像讲课一样,夹叙夹议地作着“结论”,“请客,请客,这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吴老不愧是语文老师,他用手指着身后的书架,语气沉重地对儿子说:“你去搬搬《辞源》,看看这‘请’字,在老祖宗那里分量有多么的沉重,多么的纯真,友爱。这会儿在你们心里,就完全变了味儿!”

儿子终于被老爸说服了。但还是劝了父亲一句:“人家既然张开嘴了,还是叫人家合上嘴,面上显得好吧!”

我们听着,谁也不知如何搭腔,只好苦笑着,看着吴老。

吴老最后拿了100块钱给了李老:“去吧,还是随两位老伙计吧。只是可怜老伴已经‘闻请色变’了。”

 吴老送我们出他的客厅,一缕温柔的阳光透过淡淡的云纱,洒到我们几个老人的身上。他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和温柔的红日,像赏析一首抒情诗似地吟咏着:

“老祖宗造的‘请’字,原本也是这么美丽、纯洁、庄重,都是被那些铜臭给污染得面目全非了。倘若老祖宗地下有知,怎能忍受得了我们对文字的如此亵渎和作践啊!”

吴老吃不了,也喝不了,想分期打扰几天,也去不了。

我们从辛主任家回来,想去告诉吴老一声“第一期”的事办了,下次请他尽量去。

但他的大门关得严严的。


署名  :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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