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的啼鸣啄开云层的绵密,祖父的银镰从土墙的牛皮绳扣里“苏醒”,木柄上的汗渍年轮,是1978年麦浪里拓印的掌纹星图——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倒映着联合收割机驶过的轨迹,将金黄麦海切割成流动的五线谱,每道麦茬都是跳动的音符。刀刃闪过的青芒劈开晨雾,露出田埂上列队的艾草,叶片露珠折射的光,恰似祖母腌梅陶罐沿口凝结的酸香,在潮湿的空气里酝酿着季节的密语。

  麦秆断裂的脆响与母亲纫针的扯线声此起彼伏,父亲蹲在老槐树下,用砂轮打磨镰刃,火星溅在祖父留下的磨石凹痕里。他说芒种的麦田是大地摊开的稿纸,镰刀是蘸满阳光的狼毫,每道麦茬都是顿挫的逗号,等待梅雨的句点来收束。指尖触过麦秆断面,汁液在阳光下凝成琥珀,封冻着1985年的芒种——照片里的他站在收割机前,肩头麦穗跳跃的姿态,像极了书页间振翅的蝴蝶,青涩却沾满阳光的金粉。

  午后的打谷场是灼热的琴箱,木耙翻动麦粒的沙沙声与磨面坊石磨的转动声,奏出双重的和弦。我蹲在草垛旁,看祖母筛麦的手势:金黄颗粒穿过筛孔的轨迹,暗合儿时沙漏的时间弧线。她递来的烤麦仁在齿间爆裂时,阳光的焦香混着泥土的腥甜,瞬间激活1992年的记忆:草帽沿的蝴蝶磷粉簌簌落在《昆虫记》上,那不是书签,而是时光抖落的星子,在书页间划出半透明的弧光。

  梅雨傍晚的瓦当雨帘织就天然的帘幕,父亲搬运麦穗的木楼梯吱呀声与老座钟摆应和着。阁楼上的陶罐刻着祖父手凿的“芒种”,瓶壁水珠沿着笔画滑落的轨迹,恰似修犁凿子在岁月岩壁留下的浅痕。触碰陶罐的凉意唤醒偷喝青梅酒的夜晚,酒液的酸与雨水的凉在舌尖相遇,酿成专属于芒种的味觉琥珀,在记忆深处折射着时光的光谱。

  萤火提灯掠过晒谷场的夜晚,父亲的手电光束与三十年前的煤油灯重叠,蠓虫在光柱里跳着古老的圆舞曲。他说萤火虫是大地的标点,停驻麦穗的瞬间便是芒种的顿号——这让我想起“芒种祭”的麦秸火把,那些被火光映红的田垄,何尝不是祖先为秧苗铺就的星光小径?安苗习俗里的面人牲畜,在蒸笼热气中升腾为五谷丰登的童话,于暮色里勾勒出农耕文明的图腾。

  窗台的新麦粥盛着银色月光,萤火虫的光点在粥面荡起的涟漪,恍若祖父木犁首划开水田的第一道光晕。布谷鸟的第二声啼鸣穿越三十年光阴,与记忆里某个清晨镰刀触地的脆响形成共振。此刻终于懂得,时光从未流逝,它只是转化为麦粒的金黄弧线、青梅的酸香密码、萤火的微光信标,在每个芒种的夜晚,于家族记忆的星河中,闪烁着永不熄灭的生命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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