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21年底,和黄大一起吃饭,偶尔聊到,“你写的文章能不能找全。”我说,换了几台电脑,要找全很难了,10年以后的还保存着,但也不全了,要网上找找。说这话的时候,天涯什么的还好好的,“互联网是有记忆的”,我一直被这句话误导,以为只要认真找,旧文章应该都可以找到。仍而不然,短短的这几年,互联网兴也科技,互联网鷰也科技,随着各个网站的关闭,互联网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在衰败,我的那些旧文章估计也永远淹没了。
我不是敝帚自珍,也没有出书的计划,所以淹没不淹没也无所谓,也懒的去费心思找,只是有点伤感,就像倒洗脚水连孩子也一起倒掉了,毕竟是自己沉思潜想的心血,自割肉,自痛。世事倥偬,年岁越长,心里沉淀的么事越多,就越好像有叹不完的息。想到走过的路上这儿遗憾那儿不忿,情绪就莫名地低落。所以有时候不思考,减少自己的忧虑和郁闷,反而是件好事。但有一口气在,又怎能阻止住不想、不念呢。特别是读书时读着读着触发了心境,思考的闸门更像是洪水溃堤。
读《隋唐五代文学史》、读郑振铎《文学史》、读钱基博《文学史》的时候,我就想说说文中子王通、王度、王绩、王静诸兄弟,可惜材料不多,怕话笔浅。这次读《中国文学发展史》,重拾了这个念头,但仍觉无从下笔,直至看到刘大杰提到王梵志、寒山子诸人,我才算找到了着力点。我读的这个上中下三卷本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刘大杰写在蓝天白日下,出版于新中国的1982年5月新1版,八十年代的空气还算和熙,刘大杰作为民国旧人,为我们后学保留了不少别样的文学脉络,我要感谢他。在许多本的文学史中,文中子王通一直是个谜一样的存在,虽然唐诗的发展有其内在的规律和时代的需要,但大家一致认为文中子王通是个鼻祖级的人物,但又罕有其详细的介绍,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学界连有没有这个人还存在争议。不过,没有争议的是王绩。王绩有作品流传,并且多处话本提到他。
写作跟唱歌不同,唱歌运气好凭一首歌走红就可以吃遍天下,写作靠“一招鲜”走运的极少。大多要写到死丝方尽,形成自己的风格,才有可能在文学的殿堂里留下那么一丝微弱的回响。我说有回响还是自我安慰,堆砌起这部文学史的,绝大多数要么有名字没作品,要么见作品而不知作者,你像最早的《古诗十九首》,甚至两者皆无,只知道一些事迹,而我要说,能留下事迹,这些文学前辈必然和历史事件相勾连,像苏武蔡文姬,所以时至今日,我们还能提到他们。更多的是一些野儒耆宿,或者改编民歌,或者创立谚语,诸如此类;或者学习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把自己毕生心血委付他作;假如《金瓶梅》《浮生六记》的手稿不被人从旧书摊上购得,那今天的文学生态一定单调许多。
我不是文学权威,所以我要哥冠弟戴,把唐诗鼻祖这顶桂冠稍稍移給王绩,也作为我个人对王绩的敬仰与敬意。私淑王绩,不是王绩诗才拿魔溫,而是诗歌进入有唐,王绩廓清了汉末魏晋六朝到隋入初唐的倚靡淫艳为主流的宫廷气、脂粉气,继承了陶潜、罗隐、皮日休、陆龟蒙诸人作为边缘派的清新朴茂的诗品诗风,提升了诗歌的流品格调,诗歌在此之后有了男儿气、丈夫气;促使诗歌创作自此后展现出无限多重的可能性。事实证明,此后数百年时间里,在无数诗人的呕心沥血之下,诗歌创作呈现了五颜六色、百花齐放的生态,题材的广度宽度深度遍布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截面、断面上,可以说,在有心的地方,在无心的地方,诗心都能抵达,并且生根、繁殖、茁壮。唐诗继此之后,写尽了人间百态,四季风物,山川胜景,乃至哲理玄冥,让后人无怀可舒,无情可写,无状可描。
王绩没有立誓要为诗歌继绝学,为唐诗开太平的宏愿,他自况“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意思是我吃老酒吃了个半醉,是我德性如此,我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们后人无须为我掩饰,为我的好酒放浪形骸寻找高大上的理由,更不是什么“养性灵”,我是看到全国人民都在酒香里寻梦,所以为了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不好意思一个人醒,只得入乡随俗,吃点老酒,假装酣睡,以免让人误以为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我猜,我猜猜猜,古今中外人性差不多,他可能也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心境淤塞。可见人顺风船好驶,逆风船难熬啊。怀才不遇者前有古人后有追者,这个文人也是各色人等,逆境影响人的心境也改变人的生活态度,那些折节曲腰攀龙附凤求富贵的,王绩之前有钟会山涛之流,之后有宋之问帮张易之捧溺器的故事;有一个成语叫“舔痔得车”,你读书人放下架子尊严帮权贵拍马屁,得到了好处还有情可原,但你有时候放软身段帮老板舔痔疮,反而为老板看不起,极尽低三下四,屈膝也求不了名禄的,只好转换跑道,比如宋时撰写《石林燕语》的叶梦得,赵烈文评他“梦得初不免附丽权贵,至其退休已经丧乱,百事俱灰,故其心志转为恬静一流。境能移人,非大智慧未能一涉世即立足不摇也”。赵氏委婉地帮叶梦得解套。纵观历史,不管才多才少,才厚才薄,总之《大易》有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命人事,交相为用。
以王绩天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郁闷之际,去做酒的焦家做了个酿酒作坊的小头目,这样酒鬼跌落酒缸里,一天到晚只醉不醒。放任自己纵情诗酒,既解诗颐也解馋颐,好在那时没有肝癌帕金森什么的,诗人尽可以一天到晚抱着酒甏,只要老婆不管不骂,甘心情愿嫁鸡随鸡,就天下太平。因为愤世而厌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玩成了鼻祖。胡兰成说,历史的无意之花,总是开得最最灿烂。当然,鼻祖证是我给的,没有权威性。但正说明,人做什么事情,不确定因素很多,假如你今天正儿八经,自封个东南文宗,后来的人,后后来的人,你看卖不卖你的账。今天即使著作等身也不等于明天能青史薄幸名。名和利,最终都是时焉、运焉、命焉。
接下去叙述,就要感谢民国的文化教育了,也得为自己点个赞。感谢民国文化人身上坚持的不废文人、不废文言,不谄媚,不抑恶这样的旧传统。为自己点赞,就是点赞自己读书不挑食,不偏废,就算《我的奋斗》,也要辩证地读,歪的书,我正着读,每辄,必有所得。《中国文学发展史》和《中国文学源流》一样,从民国知识分子身上,我看到了许多后来登龙有术的民国知识人乖巧的脱胎换骨后丢掉的文化品格。不管世情如何坏,世态的好,总能化为地火,流佈久远。许多的文学史,包括《隋唐五代文学史》,都没有提到过王梵志这个人物,但却是个自王绩后重要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享誉了自唐入宋后数百年,其枯淡通俗的风格,影响了后代寒山子、范成大、黄庭坚等诸多诗家,这个王梵志,给我感觉是燃烧了自己,照亮了诗坛一角,却人不显,名不彰。
我一直误认为,现在互联网时代,任何边缘作者,只要有作品流传于网上,总有一天被发现,被挖掘。现在看来,我是天真了。刘大杰说王梵志的作品在已知的文化渠道没有流传下来,只有在敦煌藏经洞有三卷他的作品。现在大英博物馆有影印本。说到藏经洞,我又是一把感慨,一把惊悚。那些把卷轶尘封在敦煌的那些文化守望者,可以说个个都自成一家,但他们是怎么个情况,我们却一无所知,可能永远一无所知下去。一本《文学发展史》,有无数谜团,有无数无名英雄。每当我翻阅香港太平书局的6卷本《金瓶梅》的时候,看到里面那些或苍秀或虬劲或雅致或隽澹的漂亮小楷字体,就莫名地对这些握笔的誊写者充满敬意。一本文学史是无数人默默拾薪才薪火传承,比之他们,在历史的大空间里,他们可以是流星,而我连尘埃也算不上。写到这儿,回过头来看看,我的小文章,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名利得失转头空,在和平年景里,没有激烈的历史冲撞,一任时间水一样流过,回头看看来时,早就空空了了,心境如那万蚁之穴。最多最多,有的人披着一袭华美的袍而已。藏经洞里这些还是著述而作的人。述而不作的,随手瓣瓣手指头,龚橙龚半伦就是一个。随写随弃,十之难存二三,最后还是老弟龚念匏恳求赵烈文,赵烈文顾念旧情,日记中记述曾经梳理过龚的遗稿,后来有没有辍稿成集,就不知道了。
什么样的环境出什么样的人才。读读文学史,想想,对照对照,阮籍、嵇康、刘伶、华卓、陶潜,乃至王度王绩,无一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边缘群体,我今天丝瓜毛豆籽,茭白草鸡蛋,为文自娱,自得其乐。人活着,怎么适意怎么活。命里自有定数和劫数。述而作,作而散,有缘聚,无缘失,聚之不喜失之不恼,读读写写,都是生命体悟的一部分。借用老夫子的自况:吾学向晚,三有十后而志于学,喜慰五十又五已心鹜八极。我作亦是我作,我作也非我作;得失冥冥奉天运,敝帚何须供自珍。
2025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