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潮气漫过窗台,我摸到五斗橱底层的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的胖娃娃图案褪成浅灰,像极了1980年那个金黄的六一。铁皮扣环弹开时发出的轻响,与母亲当年掀开地瓜干窖的“咔嗒”声形成莫尔斯共振,霉味里混着童年的玉米饼香,在鼻腔里织出时光的绊马索——那是母亲用晒谷场麦糠熏制的记忆防波堤。
小学课桌的抽屉里,永远藏着会跳的小渔船模型。当老师在黑板写板书时,我用铅笔敲击桌板,渔船就顺着课本滑落,在椅脚边摇出“吱呀”的节奏——那是我和同桌小霞发明的渔家密码,“两短一长”代表“下课后去摘槐花”。有次渔船滚到讲台下,被班主任没收,她举着这枚桐油涂过的小木船,阳光穿过她的老花镜,在船舷投出圆形光斑,像极了母亲烙饼时飞溅的油星,更像靶场上准星套住的光点。
母亲的烙饼模子总锁在五斗橱顶层。1978年包产到户时,她用这模子压出第一锅玉米饼,饼上的花纹里还嵌着生产队粮仓的麦麸,那些菱形凹痕多像母亲参加修渠会战的工牌编号。1983年六一前,她真的做了槐花饼,饼里还藏着块水果糖——那是供销社按工分换的“劳动勋章”。如今这模子躺在玻璃展柜里,边缘的木纹磨得发亮,像极了母亲常说的“有些味道,越磨越甜”,更像她掌纹里永远填不平的梯田。
教室后的黑板报总在六一前换新。我负责画麦穗,用黄粉笔在黑板角落描出密密麻麻的麦芒,小霞说这是 “我们的粮仓”。有次我把麦穗画成歪歪扭扭的钩子,班主任用红粉笔勾出沉甸甸的穗头,“真正的麦子,永远朝着土地”,她的袖口沾着粉笔灰,像极了母亲围裙上的面粉痕迹,又像靶场上扬起的沙尘。
生产队的田间地图曾铺在五斗橱上。1985年夏收期间,我在地图边缘画满麦穗,母亲发现后没有生气,反而用红铅笔圈出“儿童拾穗岗”的位置,“当年我在儿童团拾麦穗,用竹篮装过偷粮的田鼠。”如今我在这张地图的复印件上,用荧光笔标出当年的小学位置,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粉笔麦芒,正在电子地图的蓝光里,重新聚成永不弯腰的麦浪,像极了母亲当年修渠时插下的标杆。
校门口的大槐树是我们的百宝箱。小霞的柳哨用嫩柳枝拧成,哨音能惊飞槐树叶,我总担心她吹出的调子会惊跑拉车的黄牛——那牛背上的军绿色补丁,是饲养员用退役军装改的。有次我们用柳哨唤来片云,其实是晒谷场扬起的麦糠,飘落的糠絮挂在树梢,成了我们的“六一雪花”,落在红领巾上,像极了母亲缝在我袖口的反光条。
母亲的竹笛总装在蓝布挎包侧袋。她教我吹《在希望的田野上》,竹膜的震动传到我掌心,像极了柳哨的震颤感,更像握住半自动步枪时的击发反馈。1986年六一,她带着竹笛来学校表演,穿的却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来我才知道,她把新布料捐给了村小学。如今我在女儿的玩具箱里发现电子口琴,按下按键时的蓝光,与母亲竹笛的竹青色在记忆里碰撞,合成某种穿越时空的音色,像极了摩尔斯电码的点划交织。
我的红领巾总系得歪歪扭扭,小霞说这是“拾穗队员的风格”。每周一升旗时,广播里的《劳动最光荣》会盖过我们的跑调歌声,红领巾在风里飘成斜角,像极了母亲挂在锄头把上的红布条——那是她1959年入队时戴过的,边缘还留着晒谷场的金黄,更像靶场上飘动的信号旗。
母亲临终前,把烙饼模子放进我的铁皮饼干盒,“替我保管好这些味道”。如今我摸着盒盖上的胖娃娃,发现它的眼睛位置,正好对应着1980年六一那天的麦田——那里曾是我们的“军事禁区”,藏着用柳枝伪装的“地堡”(其实是槐花堆)。窗外的麦浪还在起伏,小渔船模型的桅杆忽然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像极了某个遥远清晨的牛铃声,更像紧急集合的哨音,而我知道,有些味道永远不会褪色,就像有些童年,永远在时光的窖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甜,那是用劳动汗水和集体记忆酿成的精神压缩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