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大学刚毕业,在一个煤矿中学教书,一次去学校图书馆借书,发现这个煤矿中学的图书馆竟然有一套《鲁迅全集》,我喜出望外。图书管理员姓颜,北京人,知道我喜欢读书,又见我对《鲁迅全集》喜爱有加,就索性让我把那一套《鲁迅全集》一次性地都借了出来,从此,学生们早上读课文,我开始通读《鲁迅全集》。

  那时,囫囵吞枣地读过《两地书》,知道那是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两个人的通信,他们是曾经的师生关系,两个人在彼此的通信中,谈北京的学潮,谈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谈南北的政治气候,也谈个人生活,工作中遇到的各种烦恼和不愉快,交流彼此的情绪,也交流各自的思想,虽是男女师生之间的通信,但似乎没有不可公开的内容。字里行间,时时可见鲁迅的犀利与幽默,也可见出他骨子里的温情,特别是对年轻一辈的爱护。

  退休之后,从去年开始,重新读《鲁迅全集》,经过人生数十年的阅历、感悟、体会,重新阅读鲁迅的时候,不再追求速度,不再囫囵吞枣,仔细认真地体会鲁迅文字的魅力,感受文字背后深刻的内涵,并且随时在书的一旁记录下个人的理解和感受,有些文章反复地阅读和体验,从而有了较之以前更加深刻的感受。

  再读《两地书》,我读出了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两个人之间逐渐增加并且日益炽烈的感情。

  《两地书》的最初,是学生许广平写给鲁迅的一封请教的信,之后逐渐地发展到两个人思想的碰撞与交流,再到精神的共鸣,到彼此对对方书信的急切渴盼;由双方开始在书信称呼上的严肃庄重,到彼此后来的戏谑玩笑,虽信中多谈及的是生活、工作,但字里行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两个人的感情在一步步的走近。无论鲁迅在厦门,许广平在北京,还是鲁迅在厦门,许广平在广州,抑或鲁迅在北京,许广平在上海,他们两人的书信频率一直是那样高,几乎是两三天,便要收到对方的信。很多时候,是前一封信刚寄走,第二封信又发出,刚刚接到对方的来信,就又盼着对方的新的来信,两个人似乎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有时候,信明明已经写完了,似乎也无话可说了,可是停了一会儿,又在信的末尾,要再写上几句话,或者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们如此频繁的通信,如此渴盼着对方的来信,这是热恋中的男女才会有的一种情况,尽管他们的信中几乎没有说一个爱字,但每个字的背后,却都透着浓浓的爱意。

  书信在中国人的情感表达和信息沟通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昔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中国文化史上,曾经留下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书信,《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妻书》,都叫人荡气回肠。在我看来,《两地书》是书信年代知识分子表达情感并最终成为眷属的男女之间情书的经典。从许广平给鲁迅的信中,对鲁迅称谓的变化,可以推测到内心情感的变化。由开始的“鲁迅先生”到“鲁迅先生吾师左右”到“鲁迅师”到“迅师”再到英文的“MY DEAR TEACHER”再到“B.EL”再到“EL.DEAR”,由信的落款的“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到“小学生许广平谨上”到“你的学生许广平上”到“学生许广平”……当鲁迅在信中充满爱意地称许广平为“小鬼”以后,落款就变成了“小鬼许广平”再到“YOUR H.M”再到“你的H.M”。

  而鲁迅对许广平的称呼,很长时间一直是“广平兄”再后来是“H.M.D”“H.D”,落款是“鲁迅”“迅”“L”等,但是,在信中,鲁迅也不乏幽默风趣,戏谑而充满爱意地称许广平是“小鬼”,此后许广平干脆在信的落款就用“小鬼许广平”。在一些信中,鲁迅也表现出老师对学生的“威严”,这就是对于完不成任务的学生许广平,不能当面“惩罚”,却要记下“打手心几下”的。老师的“威严”却“温暖”,学生的敬重而调皮,都在那一封封信的字里行间表现了出来。

  曾经看过两卷本的《鲁迅书信集》,并不包含《两地书》里的内容。主要是鲁迅给朋友、给母亲写的信。鲁迅在给母亲的信里,常称许广平为“害马”,缩写就是“H.M”。开始不大理解,询问大学老师李道尧,才明白,女师大风潮中,被杨荫榆开除的几个女学生,包括刘和珍、许广平等,当时被称为“害群之马”。鲁迅当时同情学生,反对杨荫榆,后来干脆就用“害马”来称呼许广平,英文缩写就是“H.M”。很显然,鲁迅这样称呼并没有恶意,但却体现了鲁迅的幽默。所以,许广平也接受了这种称呼,甚至再给鲁迅的信中也自称“H.M”。

  《两地书》是完全可以公之于众的师生通信,但也可以说是两个人的情书集,因为其中有情感的萌生、发展、成长,到炽烈的过程,但又绝无一般情书的那种卿卿我我。他们的感情是含蓄且循序渐进的,同时又是异常炽烈的。中国人对情感的表达,向来很含蓄,《两地书》充分表现了这种含蓄,但是用心地读,又分明可以感受到其中情感的炽烈和恒久。

  这种感情是循序渐进、逐渐增加的,从鲁迅对许广平很长时间在书信开头的称呼“广平兄”可以看出,鲁迅对许广平这个学生是客气而尊重的,是欣赏但又保持情感距离的,而许广平则是出自对一个老师的敬重,因为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一致,所以,她有一些问题要请教老师,于是才有了师生的第一次通信。由相互的通信而了解了彼此的思想,又由了解了彼此的思想,而逐渐产生了情愫,而外界关于鲁迅和许广平的谣言,鲁迅开始是不在意的,因为他并没有朝那一方面想,他只是把许广平看成一个有思想,喜欢和老师探讨问题的学生。但当曾经也是鲁迅的学生,并且关系非常要好的高长虹开始公开攻击鲁迅,鲁迅终于弄明白高长虹的攻击自己,原来是为了他自己以为的“月亮”,高长虹大约是暗恋着许广平的,所以,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以及来往,他便大吃其醋,由对鲁迅开始时的敬重到后来写文章公开攻击,鲁迅弄明白以后,也给予了坚决的回击,从此彻底闹翻。但是,高长虹的这种吃醋,以及外界的各种谣言,反而可能促进了鲁迅从感情上走近许广平的决心,在第112封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痛心地说:“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眼。然而男的呢,他们自己之间也掩不住嫉妒,到底争起来了,一方面于心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便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不敢爱某一个人”就是指许广平,“我可以爱”则是鲁迅对许广平的爱的公开宣言!

  可以说,如果不是高长虹的公开吃醋,不是外界的各种谣言,鲁迅或许不会这么快下决心。所以,在感情这个问题上,很多的谣言、猜疑,一些时候固然会吓阻一些人,但更多的时候却在促使谣言和猜疑以最快的速度变成现实。当下,很多妻子怀疑老公外遇,丈夫猜疑妻子出轨,甚至社会上男男女女的各种谣言,其实并不是在阻止事件的发生,常常成了怀疑、猜疑快速变成现实的助燃剂。这当然是另外的话题。

  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生活工作的节奏都在加快,人们已经很难静下心来字斟句酌地写一封信,用含蓄而炽烈的文字表达内心的情感,人人都喜欢直来直去,喜欢干脆利索。过去人们交流感情用的是书信,等待书信的过程漫长但美好;后来有了电子邮箱,可以发邮件;再后来有了手机,于是,开始发短信,有事就说事,没事就拉倒;再后来有了微信,写的字,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只是用平台上早设计好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至于能否准确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已经不重要了,大家似乎也不再追求这些,只在追求速度。

  但是,想要体验含蓄的文字表达的魅力,想要感受昔日的文人是怎么一点一点,慢火炖粥一样让感情逐渐升华并散发出醉人的香味的,还是去耐心地读读他们的文字,读读《两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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