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时空,终于来到开封的大相国寺。进了大相国寺,最想看的就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地方。
少年时就读过《水浒传》,看得如醉如痴,亦真亦幻。非常羡慕那些梁山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最崇拜的是鲁智深、武松和林冲,同时牢牢记住了与他们相关的地方,大相国寺的菜园子、景阳冈的松树林和山神庙的草料场。一直想去这些地方看一看,感受他们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
其实,世上本无鲁智深其人,是古典小说《水浒传》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但,鲁智深嫉恶如仇、仗义为人、勇猛无畏、粗豪直爽的形象,流传民间,世代传讲,仿佛他真的活过一般。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谁没挨过欺负、受过霸凌、吃过冤枉,甚至被人陷害。在这个时候,谁都希望有人及时地站出来仗义执言和主持公道,而不是趋炎附势或装聋作哑。俗话说得好:“好狗护三邻,好汉保三村”。当不上英雄的,至少也要当个好汉。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叫作侠的人出现。他们游走四方,伸张正义,扶正祛邪,斗强帮弱,甚至不惜舍生取义。有道是:“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中国历史上,仗义之人,不胜枚举;侠义之风,绵延不绝。鲁智深是梁山好汉的突出代表,他用“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他爱打抱不平、敢与恶人斗的性格,特招人喜爱。
大相国寺位于开封市鼓楼区自由路西段36号。那里一直是开封最繁华的热闹地段,最显眼的文化地标。现在的规模比过去小得多了,南北长,东西窄,只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八角琉璃殿和藏经楼等为数不多的佛教建筑。不用打听,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菜园子,肯定是没有了。
游客们进了寺门,不向中间的大雄宝殿走,而往左侧跑。我们尾随而去,没走多远,便与花和尚鲁智深撞了个满怀。在一米多高的白色石座上,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黑色雕像。只见他双手紧握碗口粗细的树杆,双目瞪,胡须立,前腿弓,后腿蹬,正在发力之中。树叶仿佛在摇晃,大地也在抖动。人们都近前摸摸鲁智深的手,拍拍他的腿,似乎在感受他身上的千钧之力,沾沾他的英雄之气。鲁智深的双手都被摸得油光铮亮,脚下斜担着那柄62公斤重的水磨禅杖的刃口刚磨过的一样。这是菜园子的所在地吗?可谁又说不是呢!眼前的鲁智深已经不再是书中描绘的纸片人物,而是一位活生生的英雄好汉!
少年时读《水浒传》看的是打打杀杀的热闹,老来重温感受大不相同。作者施耐庵参加过农民起义,熟悉队伍中的诸色人等。应该说,他最喜欢的是鲁智深这样的人物。不然,他为啥在《水浒传》中用七回内容来塑造鲁智深的形象,而且开卷就让他出场亮相。鲁智深在梁山好汉中属于一百零八分之一,而在小说内容中却占了百分之七。由此可见,作者施耐庵对他的格外重视与特殊喜爱。
翻阅《水浒传》的第三回内容,“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是鲁智深打抱不平的开端,也是他最著名的义举。鲁智深原名鲁达,当时正在渭州府小种经略相公手下任提辖,人称鲁提辖。小种是姓氏,全名是种师中。经略相公是官人的意思,全称经略安抚使,掌管着一路或几路军政大权。种师中和种师道都是北宋时期的著名将领,一直镇守西北边关。提辖是掌管军队训练和地方安全的军官。在这之前,鲁智深在延安府老种(种师道)经略相公麾下从军,凭借战功晋升为关西五路廉访使。因种师中手下缺少得力的军官,鲁智深被调了过来,属于提拔重用,相当于营或团职军官。如果没有遇到史大郎,鲁提辖本可风光地在军队中度过一生,而且还有晋升职务的可能。
史大郎是九纹龙史进,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是他的出手师傅。史进不肯耕种田地,只喜舞枪弄棒。他家附近的少华山来了一伙强人,欲抢史家庄的钱财,被史进收服后结拜为兄弟。华阴县尉得知这个情况后,带兵来捕捉他们。史进无法在家存身,逃往延安府去找师傅王进。他途经渭州时,在茶馆与鲁智深邂逅,出门又巧遇开手师傅打虎将李忠,便相携去酒楼叙旧。他们“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听得隔壁有人啼哭不止。鲁智深爱打抱不平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鲁智深叫酒保把啼哭之人喊了过来,原来是来渭州投奔亲戚不成的金氏父女。女儿金翠莲年轻貌美,被当地的郑大官人(绰号镇关西)看中,非要用虚写的三千贯文书钱强娶作妾。他家的大娘子不答应,将金翠莲赶出家门。他们没从镇关西手中得到一分钱,反倒欠了不小的债务。他们只好到酒楼靠卖唱来还钱,收入很少,苦不堪言,为此啼哭。鲁智深一听火冒三丈:“呸!俺只道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鲁智深当场要去打死那厮再回来,被史进和李忠抱住不放。鲁智深当即掏钱给金氏父女作盘缠,让他们回东京老家去。金老汉既怕店家不让走,又怕镇关西报复。鲁智深让他们尽管走,由他来应付。他来到镇关西卖肉的铺子前,本想通过买肉来缠住他,使他不能去追赶金氏父女。没曾想动起手来,他三拳就把镇关西打死了。鲁智深为此惹下大祸,开始了逃亡生涯。
这件事情,鲁智深本来可管可不管。他与金氏父女素不相识,非邻非友,又不沾亲带故,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即使想管的话,让他们去找小种经略相公告状就行了。但,鲁智深的第一反应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户竟如此仗势欺人,非收拾他不可!这说明鲁智深有正义感,有同情心,有军人血性,嫉恶如仇,敢作敢为。打死镇关西后,鲁智深想到:“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他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户道:“你诈死,洒家与你慢慢理会。”鲁智深很机智,不说他“该死”,而说他“装死”。他也有常人的后怕,为的是赶紧脱身离开杀人现场。
世事难料,转眼之间鲁智深由风光的鲁提辖变成了狼狈的潜逃犯。他逃到雁门县,遇到他搭救过的金老汉。随后,由金老汉的女婿赵员外推荐到五台山文殊院削发为僧,赐名智深,因有纹身又得了个“花和尚”的绰号。守着青灯古佛念经,不是他所要的生活,只能暂栖身了。智真长老为他摩顶受记时,交代“三要和五不要”的戒律,他本应回答是或否,可他却说“洒家记得”,引起众僧哄笑。僧人们都瞧他不顺眼,一起排挤他。他并不在乎,想干啥就干啥。他爱吃肉和喝酒,他心里不痛快就闹事,甚至大打出手。文殊院无法容留他,智真长老推荐他到北宋都城东京的大相国寺。临别时,智真长老赠送他四句偈言:“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林是野猪林,山是二龙山,水是梁山水泊,江是钱塘江。这似乎是鲁智深的命中注定,但也不尽然。时势造英雄,性格决定命运。鲁智深在文殊院所展示的是他豪放不羁、不受拘束、恩怨分明的性格,决定着他的生活道路与际遇。
大相国寺中的鲁智深雕像,正是他出家后的花和尚形象。出家之前,他可不是这样。他头戴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身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雅青绦,足蹬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英武豪迈,威风凛凛。离开五台山之前,他打造了两件兵器,一件是禅杖,一件是戒刀。他的形象有了新的变化:“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戒刀灿三尺寒冰,深藏鞘内;禅杖挥一条玉蟒,横在肩头。鹭鸶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这分明是一个莽和尚、勇义士、真好汉的形象了!
五台山到东京(开封)有600多公里的路程,不是十天半月能走到的。一路上,鲁智深又干出了两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一日天晚时,他来到一个庄院借宿。庄主刘太公在招待他吃饭时,吩咐夜间外面有啥热闹,不要出来观看。原来此地有座山叫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聚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官军都禁他们不得。二头领小霸王周通看上了刘太公的女儿,今夜就来入赘庄上。刘太公和女儿很不情愿,又不敢反对。鲁智深说,我可以让他回心转意,不娶你的女儿!刘太公说,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何能用语言说得动。鲁智深确实不会说,也不会劝。他带着禅杖和戒刀,假扮新娘躺到床上。醉熏熏的小霸王周通撩开销金帐,伸手一摸,竟是个胖大和尚。鲁智深顺势把他劈头揪住,拳头和脚尖一齐上,打得他连喊救命,抱头鼠窜。大头领得知二头领被打,带着人马前来报复。交手之时,他感到对方武艺高强,不是对手,可听话音却很熟悉。他仔细一看,竟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连忙滚鞍下马,扑身便拜。鲁智深当然记得他,史进的开手师傅打虎将李忠。如此一来,这事情就好办了,二头领周通答应不再强娶刘太公的女儿了。李忠想拉鲁智深入伙,鲁智深不同意。这件事的开头很惊险,结局却很戏剧。鲁智深见义勇为,化凶险于翻掌之间,为刘太公女儿解除了逼婚之忧。
鲁智深离开桃花山,走进一座大松林,见到一所破败寺院,名曰“瓦罐之寺”。寺中有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已经三日没吃饭了。鲁智深问其原因,是寺里来了一个和尚和一个道人,不仅把众僧赶走了,还毁坏寺中设备。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听他们这绰号都不是正经人,与强贼一般。鲁智深一听就来气儿,自然不能不管不问。那和尚和道人正与虏来的妇人吃肉喝酒,见到鲁智深前来质问,狡辩抵赖不成,便动起手来。鲁智深因饥饿无力斗他们不过,回到林子中休息,碰上了九纹龙史进。俩人吃饱了饭,联手再去争斗,结果了那两个恶人的性命,放火烧了瓦罐寺。不知是坏人太多,还是偏偏都让鲁智深碰上了,他们只能认倒霉了。
我们围绕雕像转了一圈,有种看不够的感觉。老伴问,如果鲁智深活到现在,老人在路上摔倒了,他会不会扶起来?有人打架时,他会不会上去劝架?有恶人干坏事时,他会不会与之斗争?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鲁智深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不顾及身份地位,不考虑身家性命。他就是如此仗义之人!
鲁智深终于来到了北宋东京的大相国寺。他看到的是:“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在鳞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幡杆高峻接通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通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相传大相国寺的前身是战国四君子魏无忌的宅子,曾经是人才聚集中心,留下了许多历史佳话。侯羸成就了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冯谖为信陵君营造了“狡兔三窟”。汉高祖刘邦年轻时也想来投其门下,因信陵君去世而转投张耳。这块人才宝地,后来被佛家看中。北齐年间建起寺院,唐代重建和改为现名。北宋时期成为皇家寺院,全国的佛教活动中心。但,使大相国寺真正名扬四海的,还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
鲁智深来到大相国寺后,智清长老看他是个猛男,便委派他去管理菜园子。因为附近的一些泼皮无赖经常去菜园子偷菜,原来的和尚根本管不住。泼皮无赖们听说寺里派来了新的菜头,还想像以前那样使鲁智深受制于他们。他们装作请鲁智深喝酒,设计把他掀翻到粪窖里,让他出丑和害怕。鲁智深是何等人物,早有警觉,待他们刚一动手脚,便把带头的踢入粪窖中。泼皮无赖们一看鲁智身手不凡,立即爬下磕头服软,称他为师傅,表示愿意为他驱使。一天,他们正在一起喝酒,听到门外老鸦哇哇地叫。那是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的老鸦巢,聒噪之声来自于那里。有人要登梯拆除,鲁智深嫌太麻烦,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棵绿杨树连根拔起”。众人惊呼:“师傅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无千万气力,如何拔得起!”
现代有人做过实验,要拔起这样大的树,需用吊车才行,得有50吨的起重能力。实际上,小树尚能连根拔起,大树可不行。树大根深,人站在树根之上,如何能把树和自己一起拔起!虽然明知这是小说的夸张情节,但读者们依然信以为真。
后来,鲁智深在菜园中演武,得到林冲的喝彩。他们惺惺相惜,义气相投,成为莫逆之交。林冲是东京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负责教练官兵的武艺。他“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武艺高强,为人义气。禁军是朝廷的正规军、御林军,其总管之一是太尉高俅。高俅的儿子高衙内,人称“花花太岁”,专爱淫垢他人的妻女。他看上了林冲的夫人,不断进行调戏。自古道,不怕官,就怕管。林冲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动手。鲁智深带着傢伙前来,要帮助林冲出气。他喊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林冲只能忍让,把举起的拳头放下。可是,高衙内忍不住,心中着迷林冲娘子,怏怏不乐。手下的富安献出奸计,让陆虞候请林冲喝酒,趁机把他的娘子给办了。高衙内一听乐了,立马照办。女使锦儿急忙找到林冲,告诉他娘子被人骗至陆虞候家,正在楼上喊救命那!林冲急忙赶去,高衙内见势不妙,跳墙逃跑。林冲暴怒,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去找曾经的朋友陆虞候理论。陆虞候藏在太尉府里,不敢回家。高衙内为此得了心病,卧床不起。府内的老管家把这事儿报告给高俅,高俅为了儿子的快乐,决心害死林冲。这高俅原来是个街头混混,因踢一手好毬,得到好玩的端王赏识,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赵佶登上皇位后,将其带在身边,不断提拔重用,直到太尉的高位。高俅先是报复曾经瞧不起他的王进教头,现在又打起陷害林冲的主意。设计让林冲先买高府收藏的宝刀,再误入白虎节堂,使其背上私闯军机重地,欲谋杀太尉的罪名,然后将其问斩。府尹知他冤枉,只判了个发配沧州牢城。
当时的社会,表面光鲜,实际黑暗。皇帝贪玩,奸臣当道,是非不分,美丑不论。林冲明明被陷害、被冤枉、被流放,却无处说理,无门求告。临行前,他忍痛写下了“休妻书”,岳父不同意,娘子哭晕在地。鲁智深担心林冲在路上被谋害,一路紧跟护送。高俅果然有这个打算,事先行贿了公人董超和薛霸。他们行至野猪林,就要动手杀害林冲,幸亏有鲁智深及时出现,才保住了林冲的性命。鲁智深对朋友义重如山、拔刀相助的行为,使他的形象更加高大和可亲。
北宋末年进入腐败无能时期,内部起义不断,外部侵扰不停。真实的宋江起义初期只有三十六人,前后延续两年多一点时间,并没有被招安。施耐庵将其事演义为小说,生动地描绘了北宋末年的社会画卷和人间恩怨,造就了一部古典名著。其中,对鲁智深的塑造最为成功,他勇敢、仗义、豪放、忠诚等性格特点,既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形象,又成为后世仿效的好汉榜样。
在大相国寺里转了一圈后,我们又依依不舍地回到了鲁智深雕像跟前。正要离开时,看到一个生动有趣的画面,把我们逗笑了。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男孩,双手合十,虔诚地来礼拜鲁智深,口中还念念有词。我们问他,你不去拜佛祖,来拜鲁智深干嘛?小男孩答:我希望鲁智深赐予勇气和力量,铲尽人间不平之事!他的母亲过来拉了他一把,谁告诉你的,别胡说!小男孩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就是喜欢鲁智深,我们课本里就有《水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