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雨硝烟中,有一种英勇叫忠诚。那是用生命在向信仰践行承诺,那份视死如归、殒身不恤的决然,闪耀着坚逾钢铁、灿若金子般的光芒。
一
1943年3月7日,晋东山区春寒料峭。左权县麻田村西去的羊肠小道上,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头骡子在前,两个小夫妻模样的青年男女随后而行。
这是八路军总部作战科长王政柱与机要员罗健、马伕汪秀田。夜晚,王政柱选择山崖下一处独立的丛林,让汪秀田把骡子喂饱后套上头笼,走了一天山路的3人吃过干粮,就在林子里分处相距20来米的三角位置倚树而眠。
夜色如墨,寒风刮得树枝嘎吱作响。靠近路口的王政柱把子弹上膛的驳壳枪摆在身侧,刚合上眼,清晨临行前的一幕就油然浮现在眼前。
就在两天前,王政柱接到赴延安学习的通知。7日拂晓,他打点行装准备出发时,通信员跑来喊他去见彭总。待他赶到彭总住处时,彭德怀与总部后勤部长杨立三正在屋里等他,一个八路军战士牵着一匹骡子站在院子里。
彭德怀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政柱同志,你看见院子里那匹骡子了吧,那可是朱老总来太行时骑的,你要负责地把骡子和马夫同志安全带到延安。”
王政柱刚回答一声“是”,彭德怀又指着杨立三手中的米袋子,语气严肃地说:“另外,你还要办好一件事,把这点东西带到延安去,交给党中央。”
王政柱接过外形普通的米袋子,拎上手却感觉异常沉重。许是见他脸现惊诧,彭德怀又补充一句说,那是190两黄金,还有8斤的金银首饰。
王政柱脑子飞快地一转,按16两制计算,190两约折合12斤,外加8斤金银首饰,正好20斤。那瞬间,他陡然感觉手上的分量竟有千斤之重。
明知道那匹骡子可以驮运货物,可王政柱还是把装满黄金的米袋贴着衬衣斜挎在肩上,外面穿上棉袄扎紧布带,再套上一件棉大衣,不仔细看也察觉不出异样。只是黄金贴身,就像掖了冰块在怀里,让王政柱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政柱与汪秀田向彭总敬礼告别,行至村口,与去延安领取新密码本的机要员罗健会合。总部考虑罗健是个女同志,特意安排她与王政柱同行。
刚想到这,一阵窸窸窣窣声中,传来罗健的低声呼唤:“王科长!”王政柱迅速一把抓起手枪站起身来:“罗组长,有什么情况?”
罗健说,科长你别这样喊我,还是叫我小罗的好。原来,中午在山溪边歇脚时,王政柱提议成立一个党小组。王政柱与汪秀田分别为1930年和1934年入党,罗健是1939年在抗大学习时入党的,结果推选罗健担任党小组长。
罗健说,原先说要派一个班战士护送我们,怎么没见跟上来呢?王政柱回答说,是我忘了告诉你,一来彭总身边本来兵力就少,经不起大家东拉西扯;二来我们已经有一个完整的组合,人多反而叫人起疑。所以我让别派了。
罗健“噢”了一句便没再吱声,又轻手轻脚地返回了位置。
原来,王政柱说的“完整组合”,指的是王政柱与罗健扮成走亲戚的小夫妻俩,汪秀田扮作随行的家仆。触及这个尴尬话题,害羞的罗健赶紧避开了。
二
从麻田到延安,直线距离约500公里。长年在地图上排兵布阵的王政柱,闭眼就能画出那条蜿蜒曲线:翻越太行山、太岳山、吕梁山等崇山峻岭,跨过漳河、汾河、黄河、无定河等河流,实际路途要超过1000公里。其间,还要穿过白晋铁路、同蒲铁路等要道,穿越数道日寇封锁线,可谓是险难重重。
王政柱选择的这条路线,是八路军总部通往延安的一条秘密交通线,每五六十里设有一个秘密交通站。但他仍然十分小心,每到一站都找到负责人,详细了解日军据点分布及交通线运行状况,判定确有把握才定下通过的时间。
穿越封锁线时,汪秀田给骡子套上口笼和蹄垫,跟着交通员走在前面,王政柱领着罗健紧随其后。罗健是第一趟出这样的“远门”,遇到沟坎和靠近鬼子炮楼时,心里难免紧张,王政柱就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量传递鼓励。
3月27日夜晚,他们正要穿太岳山石灰湾时,突然发现鬼子在山谷中新设了一个临时哨所,正好卡在秘密交通线上,看样子准备修建永久性据点。
交通员提出趁敌人封锁还不够严密,蹚水到溪流对岸悄悄穿过,但王政柱不同意。“不打无把握之战”,是他在参谋助手岗位上始终坚守的一条军事原则。他命令迅速撤回桃村交通站,重新拟制行动方案。
第二天,交通站派人化装成挑炭民工通过石灰湾,摸清了日军哨所的兵力数量。当夜,王政柱绘制出石灰湾地形图,对溪流对岸的隐蔽条件及与附近日军据点的距离等,进行仔细分析推敲。之后半个月,交通站组织6次尝试穿越,均未被敌发现,王政柱才决定付诸行动,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太岳山险隘。
然而,始料未及的惊险却接踵而至。4月中旬的一天黄昏,他们刚进入吕梁山区就接到紧急情报,日军正发动大“扫荡”,前锋已经抵达这个区域。
王政柱当机立断,决定从侧翼进入丛林。但途中还是与日寇巡逻队遭遇,敌人机枪疯狂地向他们隐蔽的方向扫射,危急时刻,王政柱一把将罗健摁在洼坑里,直到交通站的同志用火力引开日军,才拽着她闪身进入密林。
进入安全地带休息时,罗健提议开个党小组会。上来就检讨自己初次临战,不够顽强。王政柱鼓励她,你内心很坚强,经历几次就会顽强起来的。
王政柱说罗健很坚强,是因为鬼子冲向洼坑的一刻,罗健遵守不准擅自开枪的命令,把手枪紧紧贴在胸前,咬破的嘴唇沁出鲜血,脸上透出“誓死不当俘虏”的决绝。但罗健又气呼呼地说:从过石灰湾到现在,我们是不是有点过于缩手缩脚了?鬼子近在咫尺却不能出击,真让人心里憋屈。
王政柱仰面望着星空,语气凝重地说:“不,我们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战斗,绝不能只图杀个痛快。因为,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战斗!”
罗健心头一震,顿时想到自己此行的重要任务,却没想到王政柱说的“特殊战斗”,并非单单指她赴延安领取密码本,他自己也正肩负一项惊天的秘密使命。
三
5月上旬,他们经山西兴县黑峪口渡过黄河,进入陕西境内,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呈现在视野中。罗健兴奋地挥手高呼:“亲亲陕北啊,我们到家了!”
不料,在翻越一座坍塌的高墚时,王政柱托着罗健的腰把她推上山顶,脚下的土矻瘩突然裂开,一骨碌地滚下沟底。汪秀田赶紧下去把他扶了上来。
看见王政柱撑着半边身子坐在地上,满头大汗,痛苦难当,罗健赶紧帮他脱下棉袄,见他衬衣后腰部满是鲜血,便伸手要去解他身上的米袋子。孰料,王政柱却猛然一抬胳膊挡住她的手,同时一声低吼:“别动!”
罗健骤然一惊,不禁疑心大起。她的手被王政柱胳膊格开时,正好从米袋上擦过,感觉就跟碰到石头一般生疼,根本不是米粒该有的那种柔软。
“怎么回事?你究竟藏着什么?”罗健也大声吼叫起来。正牵着骡子走向一片草地的汪秀田听到他们争吵,赶紧奔跑过来。
眼看已是无法隐瞒,王政柱只好打开米袋子,当黄澄澄的一堆金条出现在面前时,罗健与汪秀田惊得目瞪口呆。听王政柱说完来龙去脉,罗健仍在不住地埋怨他:就你是英雄好汉,独挑千斤重担呢!你压根儿就不信任我们俩!
谜底揭开,汪秀田挠挠头转身照顾骡子去了,罗健则蹲下身来察看王政柱的伤口。两个多月金不离身,王政柱后腰两侧青一块紫一块,白布衬衣血迹斑斑。还有一长条刚刚结痂的伤口,想必是吕梁山区与敌人短兵相接中,跳跃翻滚时硌破的。刚才摔下山梁,又叫一只金钗扎了个窟窿,流出一大片血。
由此联想沿途的种种蹊跷,碰到行人时,王政柱总是靠到路边迈着小步走;翻山越岭时,更是皱着眉按着腰。原来一直惦记着米袋,生怕金条磕碰发出声响。想到这,不禁又气恼又心疼,默默地帮他擦净伤口,用绷带包扎起来。
罗健想换他背金袋,王政柱摇头回绝,并说起了这袋黄金背后的故事。
这批黄金是八路军太岳纵队在一次伏击战中缴获的。当这包特殊的“战利品”被送到彭总那里时,还曾在那个小院子里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八路军挺进山西抗战前线时,条件异常艰苦。朱德总司令曾为此写过一首诗:“伫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怯衣单,夜夜杀倭贼。”
1940年下半年百团大战后,蒋介石完全断绝八路军的供给,加上日寇疯狂“扫荡”和封锁,八路军物资保障几乎陷入绝境。1942年秋冬两季,华北又遭遇罕见的旱灾和蝗灾,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每天只能勉强吃到两餐野菜粥。
为此,彭总身边的几个参谋和警卫员,提出从缴获的黄金里拿出个零头,买点细粮改善伙食。没想,却惹来彭总大发雷霆,说毛主席、朱老总在陕北吃的都是野菜、黑豆,我们喝了菜粥还想吃细粮?谁再提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他命令将这批黄金连带之前缴获的金银首饰,分文不动地送往延安。
说到这,王政柱黯然垂下了头。山风阵阵如吟,仿佛要将这则故事传向远方。良久,王政柱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罗健和汪秀田说:咱们队伍里发生过携带经费开小差的事,你们要监督我,帮我共同完成这项庄严使命。
这一次,罗健毫不犹豫地深深点头,眼里闪烁着满满的泪花。
四
八百里秦川风光峻秀,生性活泼的罗健却不再是引颈顾盼,而是显得沉稳而警惕。遇上马队和成群的行人,她就把右手揣在棉袄口袋里,紧握着手枪;遇到崎岖山道,她就用胳膊紧紧挽住王政柱,暗暗地支撑一份力量。
王政柱感觉到罗健的变化,反而有些腼腆起来。早在总部机要科长找他商量带罗健同行时,他即已了解到这个20岁的女战士非同寻常的过往。
罗健原名罗秀珍,皖北宿州人,14岁参加豫东游击队时改名罗健,后辗转到延安进入抗大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山西前线的八路军总部机要科工作。因为罗健投身革命早、业务素质强,被挑选承担这趟“千里走单骑”的重要使命。
危机四伏的跋涉途中,罗健不仅承担与交通站联络接头的任务,还负责收集情报、补充干粮。远离日军据点的深山密林里,她会轻声哼唱一曲《太行山上》,听到她甜润的歌声,王政柱总感到如同清泉入喉,倦意顿消。
殊不知,此时的罗健,心中也正涟漪乍起。在总部工作3年多,虽然没有直接的接触,但对身为“1号参谋”的王政柱,她还是听闻过不少传奇。
八路军总部转战山西抗日前线,部队每到一地,王政柱不用看地图、翻资料,就能迅速绘出所在区域的作战地形图,山川、河流、村镇、道路等要素全部准确无误。左权副参谋长称赞他为军中“活地图”“活档案”。
出发前一天,机要科长对她说,跟着王科长走一趟,你不光有惊无险,还能学到打仗本领。罗健得知,王政柱15岁就在家乡湖北麻城县加入中国共产党,长征途中一颗子弹打中他左腿,他自己扒开伤口把弹头抠出来,硬是一瘸一拐地走完长征。1936年,年仅21岁就担任了总部作战科副科长。
得与英雄同行,罗健忐忑的心顿时变得踏实。可踏上旅程后,却感觉眼前的英雄有点内敛,甚至过于谨小慎微。尤其是穿越石灰湾时的慎之又慎,让高耸心中的英雄矮了半截子。此刻,她才领悟出“使命高于天”的深刻内涵。
原先对王政柱隐瞒黄金的误解与气恼,也顿时化为乌有,留在心中的满满都是钦佩与愧疚,她看到了一个英雄战士金子般的忠诚与坚韧。
1943年5月17日,他们历经艰辛跋涉,终于抵达延安。当把沉甸甸的米袋交到军委机关同志手中的一刻,王政柱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5月30日,王家坪中央军委小礼堂里,罗健与王政柱举办了简朴的婚礼。朱德总司令亲自主持,康克清与彭德怀夫人浦安修担任证婚人。
千里战场跋涉,缔结烽火姻缘。两个出生入死的战友相视而笑,心中回响着同一个声音:完成特殊使命的终点,正是步向新征程的起点。
五
王政柱与罗健育有两子一女,戎马倥偬的岁月里,一家人离多聚少。长子王延说,父母一生清廉,留给子女们的只有一笔宝贵财富——”军魂“。
解放战争期间,王政柱先后担任军委一局副局长、西北野战军及第一野战军副参谋长等职。1950年12月,时任西北军区副参谋长的王政柱接到调任志愿军副参谋长的命令,他和罗健毅然将孩子留在兰州,双双奔赴朝鲜战场。
1953年7月28日,朝鲜停战的第二天,王政柱9岁的长子王延和弟弟被选为第三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成员,随后抵达位于朝鲜清川江畔的志愿军西海岸指挥所。见到久别的父母,兄弟俩激动不已,可王政柱却摸着他们的头,眼望着远方严肃地说:让你们来朝鲜,不光是来慰问探亲的,更是要让你们体验战场的残酷。因为你们将来是要接过革命的班的。
王延发现,父亲工作和住宿都在坑道里。吃完分离两年多后的第一顿团聚饭后,罗健搂着两个孩子亲了又亲,便匆匆赶往1公里外的机要处坑道。
第二天天刚亮,王政柱就带王延走出坑道。只见到处都是断垣残壁,路毁桥塌,无数的朝鲜难民正向中国边境逃亡。父亲愤慨地说,这都是美军轰炸造成的,要牢牢记住这笔血债!那一幕惨景和父亲的话语,一生都留在王延心里。
王政柱厌恶请客送礼。但在抗战时期,他却破例收过一次“厚礼”。
1944年9月,时任军委作战局处长的王政柱接受了一项重要任务,每周1-2次向美军观察组提供华北敌占区日军的飞机场、桥梁、工厂、仓库和指挥机关等军事设施的情报,为美军援华的B-29轰炸机提供打击目标。
王政柱工作细致,提供的情报及时准确,观察组人员对他很佩服。每逢飞机运来烟酒、罐头等军需物品,他们都要拿出一份送给王政柱。尽管当时延安的条件仍然十分艰苦,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母子俩都很需要补充营养,但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婉言谢绝。
有一次,美军观察组拿出的几件礼物却让他动了心,经请示彭德怀同意,王政柱取回3件礼物:一支派克钢笔、一个钢卷尺和一只指南针,并称为“参谋三宝”。用它们起草电报、命令和绘制作战图,成为战将戎马生涯的见证。
在朝鲜前线的坑道里,王延曾见到过父亲“参谋三宝”中的钢卷尺和指南针,那支派克钢笔在一次美军飞机轰炸中丢失了,父亲一直深感惋惜。他不只一次听父亲字字铿锵地说,我要用美国友人赠送的宝贝,彻底打败美国鬼子。
王政柱曾立下“不走官道,不涉商道,走好技术路”的家训。王延于1962年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并同年入伍,曾担任海军驻原航天工业部第二研究院总军事代表、高级工程师。两个弟弟和妹妹,也走着与哥哥相同的路径——从大学到军营,再到技术岗位,成为新中国勤奋而自律的保卫者和建设者。
王延从部队退休后,毅然选择加入传承红色基因的队伍。在他看来,父亲留给子女们的“军魂”二字,浓缩着“永远有灵魂,永远不要忘本,永远记住自己的根!”的谆谆告诫,而闪耀其中的,正是他们坚守传家的金子般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