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关凯将军离世已近周年。几次想写一篇怀念的文字,却每每欲言又止。
       潜意识里,一直没有接受这个永别的事实,因为他年纪并不算高,骨子里透着止不住的雄风豪气。此等执念,一面招致我的心境如滚云弊月,远而望之;一面又像一个足球场上固执的守门人,坚决地把关乎他的一些记忆挡在门外。仿佛这样,他就永远活着。
       然而他真的走了,走失于北京郊区的一场自行车骑行晨炼。那是去年中伏之日,将军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意外撞倒,享年仅76岁。

       不得不接受他离世的现实,似乎是在最近又一次进藏路上才最后确立。因为,我们握手相识于圣城拉萨,短暂的缘分在天上西藏,是藏地情怀唤来了天涯离人。此刻,我乘坐的特拉卡越野车,就是他曾经特批的装备。
       车辆向着天边奔驰,轮胎狂吻长天大野,好一番铁马冰河入梦来。风卷残雪,与车体摩擦出“沙沙沙,呼呼呼”的声波,那音节没有句号。行看云起,一只雄鹰盘旋翱翔于蓝天,仿佛将军俯瞰着漫漫天路,抛下一张笑脸,送来一声问候,勾起往事一串。

       与将军素昧平生。客观上早年没有直接的上下级隶属关系,他在东北部队,我在西部军营,时空距离、职务等级都相去甚远。但“关凯”之威名却如雷贯耳:68年入伍的沈阳兵,却是一位“现代作战王”。从东北黑土地上作战部队的作战小卒起步,继之作战参谋、作战科长、作战处长、作战部长、集团军长……最后一路走到了西北战区副司令员的高位。
       他是将军,我更仰视他“兵王”的风范。无论训练场上还是日常事务,他都像一杆旗帜,站在排头,冲在前锋。正所谓虎将雄兵,他带出来的部队自然是嗷嗷叫的铁军利剑。
       传说任职“长白猛虎”16集团军军长期间,一场实战化军演,信息化红蓝对抗,让他的多项战术创新大放异彩,大大提高了部队的作战能力。曾经国防大学的军事才俊,也从此有了“刀锋将军”的美誉。
       又闻他一次便装出行,无端遭遇黑社会团伙肆意围攻,竟以敏捷娴熟的拳脚,将那群手持刀棍的歹徒打得满地找牙。这又充分展示了作为一军之长的另一面。
       还听说他指挥部队抗洪抢险时,发现一名老人将要被汹涌的洪水吞没,竟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漩涡,奋力将老人高高托起,然后安全地推送上岸。此番舍己救人虽生命有惊无险,却在与浪涛搏击中被灌了半肚子黄泥汤。
       一介集团军首领,如此“封神”般的身先士卒,身后必然是一道坚固的钢铁长城!任洪水猛兽肆虐,岂有不退之理!
       幸运的是,因着西藏军事交通命题,我与这位心目中的传奇将军也有了一次萍水相逢。虽远算不得莫逆,却又刻骨铭心。
       那是18年前,青藏铁路正式通车刚过半年,我受命履职拉萨铁路军事代表处主任。到任当月的一个下午,突然接到关将军秘书来电,说“关副司令员所率九人勘察组正行进于阿里沪聂线中尼公路区段,计划次日抵达拉萨入住西藏军区,而后去你处视察。”
       哦!我的心底迅速涌起一股由衷的激动。仰慕已久的关将军踏足世界屋脊了,由阿里出发,沿新藏线奔突而来。
       阿里,地处青藏高原北部巅峰,平均海拔4500米。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在那里平行排列,故而有“千山之宗、万山之祖”和“云端属地、高原上的高原”之称。区域内天候变化无常,荒漠冰川纵横,空气含氧量只有内地的40%。曾有人把那里的路叫做“魔鬼之途”。
       我知道,当年王震将军挥师由新疆进军西藏阿里时,预先派出了一支联络侦察分队,史称“进藏先遣连”。出发时136人,至完成挺进踏勘任务回撤时仅剩下73人,总指挥李狄三等63位烈士的忠骨永久地留在了那段达坂荒野。那是军史上悲壮而疼痛的一页。如今有公路了,出行条件改善了,但从阿里驱车至拉萨全程1556公里,路况并不十分稳定,沿途雨雪交替变幻,风暴、雪灾、泥石流滑坡等潜在险情频发。有归来者言:“没走过那条路的人冒然行动,都是在书写一场步步惊心的历险记。”
       带着一份部下对于首长的敬畏与心忧,我在想,阿里如今刚刚通航,将军若只是来我们这里视察,那么借助航班由昆莎机场起飞至拉萨仅需两小时,便捷而又舒适。可他偏不,非要耗时20多个小时率队驱车,饱尝颠簸惊悚之苦,因为他是关凯,名字里就藏着维艰而致胜的底色,习惯于无畏前行。
       还隐隐觉得,将军纵使虎虎生威,毕竟年已花甲,又是刚刚晋升大军区副司令员不久,选择高原车辆大穿越,来拉萨我这个刚刚定编组建的小单位,应该绝非偶然。
       在强烈的忐忑与牵念中,关将军如期而至。我见到了传说中的真人:身板精瘦高挑,双目炯炯有神,肤色黑里透红,英气飒飒袭人。
       礼仪性寒暄简单而明快。将军坐定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搞军事交通的,应该能明白我此行的军交意义。阿里是兰州战区最偏远、最苦寒的边地防区,以往兰州向阿里的军事机动走的都是兰新线转折新藏线,现在青藏铁路通车了,青藏公路也日益成熟,何不择优而求其快捷呢!”
       呵呵,果然不同寻常!将军怀拥一种超然的开拓者的境界与责任担当,真是“山高水穷处,行看云起时”,看似前路莫测,却正是新径的开始。那是战略层级的考量,志在打赢,使命必达。
       深度分析论证,将军侃侃而谈。涉及军事密级,这里无须多说,但着眼未来战争增强青藏线在军事机动中的比重,已成为既定预案。将军把国家版图与西南屏障扛在肩上,心中自有雄兵百万,且已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望着他那幅黑红而传神的脸堂,花白的头发反衬着乌色的嘴唇,心生由衷的感动。我明白,那是高原缺氧和连续强紫外线的“杰作”。艺术家们都说西藏风景如画,是“上帝打翻的调色板”,一点不假,它不仅能画出太阳底下最美的自然风光,也在人脸上涂上了独特的“高原红”,画下了铁血将军的“高原魂”。
        接下来的安排是去拉萨八一农场原野上拜谒谭冠三将军陵墓。墓碑素白抱朴,关将军虔诚地献上花圈,点燃三支香烟摆放于碑座中央,深深地三鞠躬。随即念念有声:“葬我于雪山草原之上,望我第二故乡。”我知道,那是谭将军晚年写在日记本里的两句散文诗,15个字,字字珠玑,壮怀激烈。
       在1955年被授予开国中将军衔的177人当中,谭冠三的名字也许并不十分耀眼。然而在世界屋脊西藏,他却享有“菩萨将军”、“战神格萨尔式红色汉人”的盛誉。为使进藏部队不至于被困死饿死,身为18军政委的谭将军率兵开荒种地,生产自救,并主动兼任了“八一农场”场长……英雄惜英雄,关将军拜谒谭将军义薄云天,情愫绵绵可窥。
       他望着我言道:“我们都是循着谭将军足迹的后来者,任重道远啊!”我立刻敬礼回之:“是的,军代处定不负首长厚望,厉兵秣马,强化素质,战之有我,定保障打赢!”
       视察火车站军事专用线、看望慰问铁路兼职领导和员工、参观西藏军区战史馆……关将军紧锣密鼓鞍马劳顿,全然忘了雪域高原特殊环境中应该劳逸适度。
       要告别了,将军以一种极度温和的口气说:“你们是兰州军区驻拉萨的唯一战斗单元,在调整达成未来军事战略目的中,角色举足轻重。不光要做铁路军交保障的劲旅,下一步还要成为战区进藏的重要枢纽驿站。目前远离上级机关,军代处孤奋犹勇,辛苦二字已不能涵盖我全部的感受。已看明白了,你们刚刚组建,突出问题是‘三缺’:缺钱、缺人、更缺氧。解决这些有困难吗?不妨直说。”
       我答:“前两缺都好克服,缺氧的困扰尤为现实。人可以缺氧不缺精神,车辆缺氧则油料燃点不足。我们在调度组织高原部队铁路输送装卸载任务时,经常于往返唐古拉至那曲“永冻地段”上遭遇车辆趴窝熄火。目前急需一台性能较好的高原越野车,将是最优解。”
       将军望向秘书当即拍板:“该办!而且要作为特事特办。”于是,10日后一辆崭新的特拉卡越野车便亮相我们的驻地。
       关将军是我到拉萨后迎来的最高首长,也是兰州军区第一位亲临拉萨铁路军代处的首长。他给我们带来的岂止是一台车辆、一席指示,更是一股力量、一份温暖,一种军事领导才干的淋漓彰显,那无疑是最金贵的“精神氧源”。
       登上回兰州的绿皮列车那一刻,我带领全处官兵列队敬礼,将军也缓缓举起右手回礼。还是那张清瘦坚毅的面孔,此刻眼眶里却盈着些许的泪光。哦!决胜千里的虎将,也不乏爱兵亲善之慈心,难掩特定瞬间的丝丝温情柔愫……
       目送列车徐徐远去,直至消失于蓝天白云和雪山绿野构建的五彩地平线上,我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唐王维《终南别业》里的绝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是“诗佛”追求道家“无为”的心境释放,虽也崇尚自然,却透着远离尘嚣的随遇而安,是在找寻失意后的内心平静。关凯将军则不然,他非“坐”而“行”,是在“行看云起”,以抒藏地情怀,以强报国之志,以未来战略视角践行着作为军事首长特有的人生意义。
       现实太魔幻了。仿佛昨天还在与将军一起聊天,而今天他却已驾着云朵决绝远游,不再归来。只留下了那句“葬我于雪山草原之上,望我第二故乡”的吟唱……
       令人感佩的是,他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回‌,把自己活成了一名让人敬仰无限的将军。虽生命有点短暂,但人格漫道云天,纵使足迹已远身影已渺,余温依然灼烫无比。魅力人生讲究的是厚度而非长度,我悼念他,不是因为惋惜他“将军”的名号,而是因为他的精神魂魄永远不死。
       “关凯”,关切世界风云天地,凯歌一路如影随行。我如此解读他,是仰慕他的鸿图心志,将军经历之波澜壮阔,我有幸领略与景仰,却不可企及。
        这,就是我18年前告别将军时的心境,也是今天再一次行走青藏线、乘坐着将军特批给军代处的“特拉卡”越野车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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