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葡萄架漏下月光时,王老汉总爱用指甲刮搪瓷缸沿。那是 1967 年抗美援越带回的缸,内壁茶垢爬成当年高炮阵地的弹道图,弹片在缸沿留下的凹痕,像枚被岁月磨亮的勋章。老婆子端着补了三茬的布鞋从缝纫机前起身,顶针在灯泡下晃出光斑:“死老头子,又在刮你那宝贝缸,茶垢都能炒盘菜了。” 她说话时,机轮上缠着的细铁丝跟着轻颤 —— 那是老汉用 1979 年边境炮战的哑弹壳拆的,说这样缝补时能听见当年的军号尾音。
搪瓷缸是王老汉的第三任 “战友”。第一任是支三八大盖,准星在 1958 年炮击金门时被弹片崩缺;第二任是辆永久牌自行车,车铃在 1962 年中印边境巡逻时摔得哑了声,唯有这口缸跟着他走南闯北。老婆子记得 1972 年随军到云南,他蹲在帐篷前用钢盔淘米,缸里泡着从老家带来的槐叶茶,茶汤黄得像国境线的月光:“那时你爸对着电台喊‘敌人方位 135 度’,转身就用这缸给我舀雨水洗头。” 她常对闺女说,手指划过缸沿的凹痕 ——1979 年炮战那晚,弹片擦着缸边飞过,在搪瓷上烙下永久的吻痕,却让躲在战壕里的她毫发无损。
缝纫机在西厢房哼了四十年,“飞人” 商标早已斑驳,机板上却留着清晰的五角星刻痕 —— 那是老汉用刺刀刻的,说补丁剪成这个形状,穿在身上像揣着枚军功章。老婆子的顶针换了七八个,给老汉补军装的针脚始终没变:袖口三道线,对应他三次立功;裤脚两道线,纪念两次受伤;领口的补丁必是五角星,针脚穿过布料时,总让她想起 1979 年战地医院,她用这台缝纫机拆线给伤员包扎,血渍至今还在机轮缝隙里,成了时光的胭脂。
五斗橱最上层的铁皮药箱,锁着老汉的秘密。降压药、风湿膏、1985 年抗洪时发的止痛片,整齐码放如当年的弹药箱。老婆子总趁他打盹时换药,把过期的药片藏进自己的针线盒:“死脑筋,药片能当子弹使?” 有回翻出夹在药箱里的三等功奖章,铜质绶带缠着几根白头发,不知是老汉的还是她的 ——1998 年抗洪抢险,他在大堤上晕倒,她就是用这枚奖章别住急救包的系带,像当年别住他的领章。
厨房是老婆子的战场。每天清晨,她都要和老汉的搪瓷缸较劲:“浓茶伤胃,得兑半缸温水。” 可老汉总趁她转身,偷偷把水倒回水壶,缸里的浓茶依旧黑得像 1968 年河内的夜。“你爸这辈子就认死理,” 她往锅里下酸汤面,葱花在滚水里翻卷,“当年在雷达站,说要守着阵地不让敌机过,现在守着这缸浓茶,比守阵地还倔。” 说归说,她还是会在茶里添片甘草 —— 那是 1972 年云南老乡教的,说能解枪炮味。
樟木箱底的老相册,第 17 页永远夹着张泛黄的合影。1968 年的河内,老汉穿着洗白的军装,老婆子的的确良衬衫打着补丁,身后是辆装满弹药箱的卡车。“那时不懂怕,就觉得跟着他走,哪儿都是家。” 她的手指滑过照片上的弹孔 —— 不知何时相册进了水,照片右下角晕开的水渍,竟像极了老汉掌纹里的老茧。相册里还夹着张 1979 年的战地素描,是老汉用炮弹壳磨的笔,画的是她在缝纫机前补军装的侧影,针脚在纸上走成弹道轨迹。
黄昏散步时,老汉总走在老婆子左边。这是当年在边境巡逻养成的习惯,左边是危险的方向,他要用身体挡着。路过小区健身器材,老婆子会突然停步:“老头子,当年你背我翻老山,现在还背得动不?” 老汉梗着脖子:“咋背不动?” 可当她真的靠过来,却听见他喘气声里混着当年的炮弹轰鸣 ——1984 年收复老山时,他背着受伤的战友走了三天三夜,如今腰上的旧伤,让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时光的弹坑。
夏夜的竹床上,老汉常对着葡萄架出神。老婆子知道,他又在数当年的弹道轨迹 —— 那些在高炮阵地划过的弧线,如今都化在了他眼角的皱纹里。“你说,要是当年没去部队,咱们现在会是啥样?” 她递过蒲扇,扇面上是老汉用红漆画的五角星,边角还描着弹道的弧线。他接过扇柄,指尖摩挲着褪色的漆痕:“没当过兵的人,不懂啥叫一辈子的战友。” 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可没你这老婆子,哪儿来的一辈子的家。”
露水打湿葡萄叶时,搪瓷缸里的茶凉了。老婆子起身续水,看见老汉的手正无意识地在腿上画着什么 —— 是当年的作战图,还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缝纫机在暗处沉默,顶针的光斑早已消失,唯有药箱里的止痛片,还记着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疼。天井里的月光又浓了些,照见老两口的影子在葡萄架下摇晃。他们像两棵长在一起的胡杨,根须在岁月里缠成一团,枝干上布满时间的弹孔,却仍在彼此的年轮里,酿着比浓茶更醇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