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浸进荷塘时,父亲的旧草帽正浮在荷叶间。那顶麦秸秆编的帽子裂了三道缝,补丁是用我的军训服改的,针脚在暮色里晃成模糊的星点,像极了他当年在雷达站值夜班时,荧光屏上跳动的杂波。我蹲在塘边剥莲蓬,指甲缝渗着青绿色的汁,混着露水的凉,忽然想起他说过:“荷塘的夜啊,是大地的雷达屏,每朵荷花都是正在追踪的目标。”
暮色给荷叶镶上金边时,母亲挑着竹篮来了。篮沿挂着的旧搪瓷缸晃出细流,水面漂着几片槐叶——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喝法,槐叶香混着缸底残留的机油味,在暮色里酿成独特的气息。缸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褪成浅粉,却清晰映着母亲弯腰的影子,与三十年前在生产队荷塘采莲的剪影重叠。她拨开荷叶的动作极轻,像在拆解一封旧书信,指尖划过叶脉的沙沙声,与当年给父亲补军装时的针线声奇妙共振。“看这莲蓬,”她捏着颗饱满的莲子,壳上的纹路竟与父亲雷达站日志的装订线分毫不差,“你爸说荷塘的星图和天上的一样,每颗莲子垂首,似蓄势待发的雷达天线。”竹篮底部垫着父亲的《雷达操作手册》,纸页间夹着1985年的莲蓬干花,褪色的花瓣上,当年记录空情的铅笔字已洇成浅灰的云:“东南风三级,荷香浓度45%。”
第一颗星子落进荷塘时,蛙声突然密集起来,像极了雷达站的警报器在暮色里低鸣。母亲说这是荷塘的“防空警报”,当年父亲就是听着蛙鸣判断风向的。她挽起的裤脚露出旧伤,那是1976年唐山震后,在临时荷塘挖藕时划的,疤痕曲曲折折,像极了父亲画在作战图上的河流。我摸出裤兜的军用手电筒,光束扫过荷叶时,惊起的水珠在光柱里悬停,像极了雷达荧光屏上的目标回波。母亲忽然笑了:“你爸总说荷塘是天然的雷达站,荷叶是接收天线,莲蓬是数据处理器。”她指了指塘边的老柳树,树干上的弹孔疤痕里,竟长出了新的柳条,在夜风里摇成老式发报机的手柄,每片叶子都在轻颤,似在发送无人破译的电报。
月亮升起来时,整个荷塘开始了无声的阅兵。荷叶翻卷的波浪,是父亲带过的新兵方阵;荷花挺立的姿态,如同一支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母亲往搪瓷缸里续热水,蒸汽模糊了镜片,却让塘面的月光更亮了——那是1998年抗洪时,父亲在大堤上见过的月光,一样的银亮,一样的带着水草的腥气。我摘了片荷叶铺在旧草帽上,水珠滚过军训服补丁,在“八一”字样的针脚间聚成小水洼。远处传来夜航飞机的轰鸣,母亲忽然握住我的手:“你听,这声音多像当年的雷达开机声。”她掌心里的老茧擦过我手背,触感与父亲当年教我握笔时一模一样,都是粗粝里藏着温柔,像塘泥裹着莲子的清甜,又似雷达站的金属部件上,凝结的晨露。
露水漫过塘埂时,我们把搪瓷缸轻轻放进荷叶丛。月光穿过缸沿的弹片凹痕,在水面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像极了父亲勋章上的星芒。母亲摸出颗莲子埋进塘泥:“等它长成莲蓬,就是你爸新的雷达站。”归途中,旧草帽在肩头晃出细碎的光,那是沾着的荷露在发亮,每滴水珠里都映着一颗星子,像极了父亲雷达屏上跳动的光点。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每个军人都是颗星星,就算落进荷塘,也会在淤泥里继续发光。”此刻头顶的星空与塘面的星图遥遥相对,而母亲的身影,正走在这双重星群之间,像极了连接天空与大地的雷达天线,让所有逝去的、存在的、未来的光,都在她的白发里,织成永不消逝的银河。
夜深了,荷塘的蛙鸣渐弱,唯有父亲的旧草帽还浮在那里,像一艘永不退役的舰艇,在月光里锚定着时光的坐标。塘泥里的莲子正在发芽,它们会记住今夜的月光,记住搪瓷缸里的槐叶香,记住旧草帽上的军训服补丁——这些带着体温的事物,终将在某个清晨,长成新的荷叶,托起属于新一代的星光。而我们,只需坐在塘边,听风穿过柳树的弹孔,看月光在母亲的皱纹里,继续书写永不停机的、关于忠诚与温柔的雷达日志,那些文字里,有蛙鸣的节奏,有荷香的浓度,更有岁月沉淀的、永不褪色的军人魂。